正文 五

媽媽這幾天的臉色好陰沉。總看見她在一本筆記本里寫呀寫的,我一回來她就不寫了,把本子往那隻抽屜里一鎖。那隻抽屜是我和媽媽之間的「界河」。看見它,我就感到我和媽媽之間隔了一層什麼東西。

「媽媽!」我放下書包,喊了一聲。媽媽只是「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忙著開抽屜、關抽屜、上鎖。

要不要交給媽媽呢?這倒霉的學生手冊!物理測驗開了紅燈。這是第一次。也就是因為第一次,我才怕得要死。「回去好好跟你媽媽談談:為什麼不及格?你媽媽對你寄託了多大的期望啊!不要辜負了你媽媽!」文老師把手冊交給我的時候這樣說,我心裡更害怕了。

「媽媽!」我鼓足了勇氣把學生手冊放在媽媽面前,然後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坐下來,準備挨訓。

「你解釋一下吧!」媽媽說,聲音有點嘶啞。

我不敢說話。媽媽的臉轉過來了。媽媽的兩隻眼睛多憂傷啊!我把頭低下來。房間里只有鬧鐘的嘀嗒聲。

「媽媽喲,你就罵我一頓、給我兩巴掌吧!我不願意看你那憂傷的眼神。」我在心裡對媽媽祈求。可是媽媽不罵我也不打我。我抬頭看看她,她的淚水正順著腮幫往下流。

我的心碎了。大人只知道他們的心會碎。孩子的心也會碎的。我一見媽媽的眼淚心就碎。淚水順著我的腮幫往下流。

「媽媽!」我又叫了一聲。我想問媽媽,為什麼這麼難過?就是因為我的這個紅燈嗎?可是我沒問。

「憾憾,你知道媽媽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嗎?要不是有你,媽媽早就不想活了。生活過得多艱難啊!可是你什麼都不懂!」媽媽說,聲音很低。

我什麼都懂啊,媽媽!對我說說吧!你有多大的艱難我都挑得起。我們是相依為命的母女啊!不是嗎,媽媽?

可是媽媽再也不說什麼了。我又看見抽屜上的那把鎖。

媽媽在學生手冊上籤了字,又把手冊給我:「到底為什麼不及格呢?是上課聽不懂嗎?」

我搖搖頭。我上課從來是專心聽講的。

「那為什麼?」媽媽有些急躁了。

「那天,我和一個同學吵了架,測驗的時候,腦子全亂了。」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多麼希望媽媽能了解了解我心裡的苦處啊!

「為什麼和同學吵架?」媽媽細長的眉毛挑起來了。不論我和誰吵架,也不管我有理沒理,媽總是批評我。

「她嘲笑我的名字,一會兒叫我憾憾,一會叫我憨憨。她還問我,為什麼要『憾憾』?是不是因為沒有爸爸……」

我的聲音哽咽。媽咬了一下嘴唇。

「媽媽,你應該告訴我,你和爸爸到底為什麼?」我大著膽子問。這個問題藏在我心裡已經很久很久了。媽媽呀媽媽,告訴我吧,我已經十五歲了。

媽媽向我揮揮手:「出去玩吧!煩死人了!」

抽屜上的那把鎖好像移到了我心上。我突然感到,媽媽對我是陌生的。一切對我都是陌生的!

我小時候記憶中的媽媽多麼慈愛啊!每天,媽媽下班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叫「環環!」這是我原來的名字。我跑著笑著撲到媽媽懷裡。媽媽愛把我馱在背上,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叫:「環環!小環環!乖環環!美環環!香環環!」她叫一聲,我應一聲。最後,媽媽總是出我不意地大叫一聲:「臭環環!」我常常上當,也答應了。每逢這時候,媽媽就笑得蹲下來。我在她面前跳腳,對她說:「我要告訴爸爸,媽媽壞!媽媽臭!」媽媽又把我摟在懷裡,吻我,笑著,說著:「環環不臭。環環是媽媽的好寶寶,香寶寶!」

那時候,媽媽愛給我穿一身紅,紅得像團火。媽媽心裡也有一團火,環環身上多暖和啊!

可是自從媽媽和爸爸分開,我的名字改成「憾憾」,媽媽就變了。還是和以前一樣,媽媽捨不得吃穿,盡量給我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可是媽媽很少和我親熱了。我在媽媽眼裡好像只是一個要吃要穿的小動物。我覺得,我在媽媽的心裡像美元在國際市場上一樣貶值了。我不再是媽媽的「好寶寶、香寶寶」,而是媽媽的「遺憾」了。

我多麼孤獨!小孩就不會想到死嗎?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我已經交了入團申請書。老師說我性情不開朗。

好吧!你有一把鎖,我也有一把鎖。你不讓我了解你,我也不讓你了解我。

媽媽給我講過文學理論。日本人廚川白村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我贊成這種觀點,我一苦悶就想寫詩。我寫了不給媽媽看。可是有一天,媽媽交給我一個精緻的筆記本。我翻開扉頁,媽媽已經寫了幾個字:「少年詩抄——孫憾」。媽媽怎麼知道我寫詩呢?稀奇!我已經在本上抄上好幾首詩了。可是這一首——那天物理測驗時寫的,我就沒有抄在「詩抄」上。我怕媽媽看見。我寫在紙片上了。

我把紙片攤在桌上,欣賞自己的創作。

名字

人們取笑我的名字,

可見它是個笑柄。

一切啊,

不要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人。

名字啊名字,

你不但是人們性格的象徵,

你還可以紀念某些事情,

在人們心裡引起回聲。

雖然我沒把那一天的日期記清,

那不平靜的夜晚卻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雖然我那時還很幼小,

但記憶力卻已經十分旺盛。

不會消逝的你啊,

一直在折磨我的心靈。

我的心得不到平靜,

像大海的波濤此起彼伏地翻騰。

我那名字的來源,

我不願把它講清。

讓它留在我的心裡,

不要去折磨別人。

輕飄的風啊微拂的柳,

告訴我這一切的一切吧,

不要譏諷我的名字,

讓人們把它忘個乾淨。

我沒有自己的抽屜。我的書包就是我的抽屜。我把這首詩塞在書包的最底層。

「環環!」媽媽突然這樣叫了一聲。我怔了一怔,才想起這是我的舊名。媽媽也在回想過去了。媽媽也想起小環環了。我站起來衝到媽媽身邊,抱住媽媽的脖子,熱切地問媽媽:「媽媽,你剛才叫我什麼?再叫一遍!」「憾憾呀!我不是叫你憾憾嗎?怎麼,叫錯了?」媽媽吃驚地問,一點也不像假裝的。我的心又冷了。「叫我什麼事?」我冷冰冰地問。「去燒壺開水吧!想喝杯熱茶。」「好吧!」我回答,有意把水壺弄得丁丁當當地響。可是媽媽好像聽不見。

「孫憾!媽媽在家嗎?」又是這爺倆!我不情願地叫了一聲「許叔叔!」告訴他,媽媽在。

這些天到我們家來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們了。都是因為媽媽給那個小男孩做了一雙鞋。穿上鞋的當天就來了。那個爸爸拉著那個兒子,指著媽媽說:「叫媽媽,小鯤!叫呀!是她給你做的鞋。快說,謝謝媽媽!」那個兒子果然叫了一聲「媽媽」,又說了一聲「謝謝媽媽」。就為這個,我一見他們就噁心。規規矩矩地叫一聲「阿姨」不好嗎?偏要叫媽媽!我當然知道,在C城「媽媽」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許的明明比我媽媽的年齡大嘛!怎麼能這樣叫?還好,媽媽沒有答應那小孩。

「憾憾!水還沒開嗎?給客人泡茶!」媽媽叫我了。我把水提上來的時候,小鯤正伏在媽媽膝旁,媽媽慈愛地撫著他的頭,像對自己的孩子。我的臉發燒了。家裡有新茶,剛剛買來的。可是我給姓許的泡了一杯陳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讓他尖著嘴去吹。像個猢猻。真像猢猻。媽媽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我心裡有一絲高興。只有一絲。

「把你的糖拿出來給小弟弟吃。」媽媽對我說。

「我的糖吃完了!」我沒好氣地回答。誰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給他。

媽媽吃驚地看看我,又朝柜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買了一斤糖,怎麼就吃完了呢?」她一定這麼想。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問我,更沒有自己去拿糖。從這一點看,媽媽對我還有點感情。

我拖過一張椅子在寫字檯的一端坐下,聲音很響。媽媽溫和地對我說:「輕點,憾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裝著做功課的樣子,實際上聽他們談話。前幾次他們來,我都出去了。談得很晚很晚。有那麼多的話?媽媽為什麼不嫌煩?和我多說一句就煩了:「出去玩吧,我煩死了!」

「最近在搞些什麼呢?」媽媽問姓許的。

姓許的回答:「我能搞什麼?孩子身上沒衣服,學著給孩子做了兩件衣服。老何罵了我,又送了一套衣服給小鯤。可是我還得做,日子長著呢!」說完,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

媽媽的臉有點紅。她把頭轉過去,嘆了一口氣說:「家務要做。業務也不能丟呀!系裡要安排你教學任務呢!」

「我當然想搞點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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