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黨委書記奚流同志叫我到他家裡去一次。我真怕去。一看見他的妻子陳玉立,我就要想起那一段屈辱而痛苦的日子。

陳玉立在家。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樣,亭亭玉立。雖然是五十歲的人,圓白臉上還沒有幾條皺紋。說話的聲音也不老。我壓抑住自己的不快向他們問了好。陳玉立立即送上了茶點,我碰也不想碰。

奚流拿出一本雜誌遞到我手裡,叫我看看。我翻開目錄,有我系教師許恆忠的一篇文章:《試論「四人幫」的文藝路線》。還有校黨委辦公室主任游若水的一篇文章:《劫後餘生》。許恆忠的文章我聽他說起過,但沒看。此刻也不想看。游若水的文章我倒很有興趣,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麼。總不至於說他自己也是「劫後餘生」吧?我且看看。

「許恆忠發表文章的事,你知道嗎?」奚流問。

「他跟我說過。」我回答。

「這麼說是經過你們同意的了?」奚流不高興了。

「總支沒有研究過。有這個必要嗎?」我仍然在看游若水的文章,真有趣。「百畝庭中半是苦,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他用劉禹錫的這首《再游玄都觀》來形容自己在粉碎「四人幫」以後的心情,真是煞費苦心了。劉禹錫在被貶了十四年之後,舊地重遊,借題發揮,表明自己不怕政治壓力的決心和勇氣,對於以往所受的迫害,表現了憤慨和輕蔑。而游若水要表明什麼?表明他也是一個劉禹錫嗎?

「你這個系總支書記是怎麼當的?這個關都把不好。」

聽了奚流的這句話,我不得不放開游若水的文章,看著奚流。他一生氣,臉就顯得更長,更僵。我不說話。

「許恆忠有資格批判『四人幫』嗎?他自己就是『四人幫』的爪牙,『幫四人』!」奚流恨恨地說。

我立即記起了當年的一個場面:瘦得幾乎要倒下來的奚流,彎腰站在台上挨斗,正在發言的是系裡造反派教師許恆忠。我和陳玉立都掛著「奚流姘頭」的牌子陪斗,我們的旁邊站著奚流的病弱的老伴。可是,也就是這次會上,游若水「反戈一擊」,成了學校第一個站出來造反的老幹部,他是校黨委副書記兼中文系總支書記。那以後,他被「結合」到中文系革委會,做副主任,並且不斷地「反戈一擊」。

「他當年斗得我們好苦啊!我們家破人亡了。他對老幹部有刻骨的仇恨。聽說他是地主家庭出身?」陳玉立插了進來。

她的聲音太脆了。脆得使人懷疑是從她的喉嚨里發出來的。挨斗的時候,她可不是這樣,她常常嚇得發抖,講不出話來。就是那次批鬥大會上,她當場嚇得癱在地上——爆炸了一枚重磅炸彈:許恆忠當眾念了奚流寫給她的情書!要知道她的丈夫、兒子都坐在台下,他們一直是支持她的,相信她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這是怎樣的一些情書喲!「我願意像一條狗一樣……」啊!我聽不下去!我的頭要炸了!我覺得似乎自己也被奚流變成了一條狗,完全喪失了人格。要不是奚流當眾承認信是他寫的,我一定會認為這是造謠、捏造。我印象中的奚流是一個艱苦樸素、品德高尚的長者。他有一副正經的面孔,走路的姿勢都正直得沒有一點彎曲。他不止一次地批評過我:「小孫呀,要好好改造世界觀。你受十八九世紀資產階級文學影響太深,充滿小資情調。這在階級鬥爭中是危險的!」就是在他的教導下,我對自己頭腦里的形形色色資產階級思想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判。我在全系的學生大會上現身說法,說明十八九世紀外國文學對我的毒害:在階級鬥爭中不堅定,是受了人道主義、人性論的影響;幾乎和一個右派分子談戀愛。奚流聽了我的自我批判,表揚我說:「孫悅本來像個男孩子,勇敢、樂觀。可是讀了資產階級的小說,就變得感情脆弱了。今天檢查得很好嘛!我相信她以後會成為堅強的無產階級戰士的。」我聽了眼淚直往外流,多好的領導啊!可是他卻寫了這樣的信!這又是哪個階級的情調呢?就在那次批判會以後,我給趙振環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再也不保奚流了。本來,我對面前掛的「奚流姘頭」的牌子並不害怕,我相信總有一天,人間天上的風雨會洗去我滿身的污水。可是自這一天以後,我完全失去了信心,污水裡有油。

這次批判會以後,陳玉立的丈夫與她離了婚。奚流的老伴去世了。也真是家破人亡呀!可是——

「一切難道都要許恆忠負責嗎?」我脫口而出,說出了這句話。

奚流的臉色變得多難看!他的兩顆眼珠本來就十分突出,現在簡直要跳出來!他一字一板地說:

「你把歷史全忘了!可是那一段歷史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忘。忘了,我們就會重新失去一切!」

我忍不住爭辯道:「我沒忘,也不會忘。可是我不同意你們對待歷史的態度。你們不公正。游若水前幾年比許恆忠的權力大得多,作用也壞得多。群眾對他的意見很大。為什麼你連檢查也不讓他作,就調他到黨委辦公室當主任呢?就因為他是老幹部嗎?而巨,你們對自己也是只記住對自己有利的歷史,而要抹去和篡改對自己不利的歷史。奚流同志,你也曾把別人搞得家破人亡啊!那時候,你的權力也比許恆忠大得多!」

我一口氣說出了這許多話,連自己也感到吃驚。

「你這是指什麼?」奚流嚴厲地問。陳玉立跟著重複了一遍。

我的心裡立即閃出了幾個人的形象。一個是我的同班同學小謝,歸國華僑。就因為他母親在國外開了一爿小店,奚流不讓他出國探親。鳴放時,他對奚流提了意見,就被打成了有派。他去勞教了許多年,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母親。現在,他平反了,才把這一切向母親公開。可是年老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刺激,瘋了。至今還住在外國的醫院裡。我送他出國探親的時候,他泣不成聲啊!還有何荊夫,就是為了給這位同學鳴不平,也成了右派,被開除學籍。一想起這些,連我都感到自己有罪,為什麼奚流反而無動於衷呢?但是,我什麼話也不想對奚流說了。我只希望快點離開這裡。我問奚流:「還有事嗎?」

「你們以後一定要把好關。告訴許恆忠,以後他發表文章的時候,要向總支彙報。你們也可以告訴報刊編輯部,暫時不發表他的文章。」他說。

「這不符合黨的政策和國家憲法。」我說。

「你的思想變化太大了。這是為什麼?你應該好好想一想。你辜負了我們對你的希望。我一恢複工作就把你從中學裡調回來,讓你負責一個系。想不到……」奚流看上去很沉痛,說不下去了。

陳玉立卻又插了上來:「小孫,我們是患難之交了。我提醒你,有人說你的閑話呢!你和許恆忠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好,他的妻子剛死不久……」

「玉立!」奚流厲聲制止了她。

我站起來走了。還沒到下班時間,但我不想回系裡去,想回家。走進職工宿舍的大門,就碰上了許恆忠。真巧。他手裡拎了一串破鞋,大人的,孩子的。

「今天回來得早啊!」他先和我打招呼。

「出去嗎?」我勉強站下來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沒錢買,只好拿去補補。」他把鞋子朝我揚揚,瘦削清秀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共同學習了五年,以後又是同事。他的妻子臨死的時候,叫他把我找到家裡。她請求我看在她和他們的兒子小鯤的面上,原諒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對我所做的一切。我答應了,並保證盡量照顧小鯤。此刻,我好像又聽到她的懇切的話語:「把過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孫悅!」我定了定神,對站著等我回話的許恆忠說:「我在給小鯤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見他的眼光閃了一下,立即又熄滅了。陳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邊響起,我馬上離開了許恆忠,快步往家裡走。

我拿出鞋底。兩個月了,還有半隻沒納完。小許鯤的腳趾已經露在外面了。父子兩人六十元錢本該可以過,可是剛剛死了人,許恆忠還要負擔岳父。

「噝——噝——」線繩穿過鞋底的聲音單調而又有節奏,好像一隻手指輕輕地、毫無變化地撥動著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裡挑起一種空寂而煩躁的情緒。

污水,污水,隨便走到哪裡都會遇到污水。特別是女人。又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喲!」我叫了一聲,針扎進了手指。扎得很深。針眼處開始泛白,然後發紫,然後滲出血來。小小的、紅紅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經,一受傷就流血,就痛。舊傷長好了,受到新傷時,還要流血,還要痛。流不盡的血,受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裡吸吮,不能給人看見。有人嗜血成性,專愛把別人傷口上的血拿去進行「科學試驗」,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污水,潑在地上……

我不應該回到C城大學來。在中學裡教書不是很好嗎?可是我還是回來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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