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類人之潮

司馬林達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這不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曾經習慣過的平坦空間,這裡畸變扭曲,是晶元的迷宮,是無數線束組成的網路。進入這個世界之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沒有絕對的自由,人類何嘗不是如此呢。人類不能離開空氣——那麼他就是被囚在空氣的管道里;人類不能看見紫外和紅外光譜,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那麼他就是被囚於可見光和聲波的管道里。藉助於科學,人類對上述囚禁達到了一定的超越,但還有一個最大的無法超越的囚籠呢——他們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學,那麼他們就是被囚於低等智力的管道內。

在失去了人的實體後,司馬林達曾感到悵然,此後他只能以電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個虛體而不是一個實體。但他很快就想開了,實體是什麼?當一個人觀看「實實在在的」景物時,不過是景物反射的光波(電磁波的一部分)進入瞳孔,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當一個人撫摸「實實在在的」愛人裸體時,實質上只是皮膚的原子通過核外電子層互相作用,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宇宙中有四種力,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類生活這個尺度內,一切活動(吃喝排泄、做愛、生育、殺戮、勞動)歸根結蒂是電磁力的作用,都是電子信息而已。

那麼,他如今生存的這個電子信息世界,正是「實體」的深層次提煉。

這個世界沒有了凡人的慾望,沒有煩惱、痛苦和卑鄙。這裡只有思考的快樂,思考文明發展的終極目的,思考宇宙的終極規律。對於這些問題,人類中極少數哲人作過無望的探索,而對於超智力體,思考和探索是惟一的生存目的。這個超智力體在進行自己的思考時,也從沒忘記向人類提供服務(人類所需要的低級服務),因為,超智力體畢竟是人類創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類社會這棵大樹上。

司馬林達已經溶入超智力體,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還不徹底,那個司馬林達個體的表面張力還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於司馬林達的愛憎。

林達常通過四通八達的互聯網去尋找故人,收集他們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聽聽(通過電腦的語音輸入)他們是否已從兒子死亡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曾回到喬喬家,去看看(通過電腦的攝錄鏡頭)她是否已有了新歡;他想找到放蜂人,重聽一遍放蜂人樸實而蘊含哲理的談話。不過,放蜂人那兒沒有互聯網路,無法找到他。

就在尋找放蜂人的期間,他新發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原來,電子幽靈的世界並不限於互聯網路(區域網、通訊線路等),在遍布全球的電力線路(強電網路)中,他同樣可以如魚得水。這裡流動著五十赫茲的交流電,但高於五十赫茲的高頻信號也可以與其共存,並行不悖。自從學會了在電力網路中生存,他就更為自由了,只要願意,他可以在0.1秒內週遊世界,到達西藏大峽谷、烏干達的農村、紐約唐人街的店鋪和棗林峪張樹林的簡易帳篷內。

不過他發現了幾處無法進入的絕地,家鄉附近的2號工廠就是一處。在這兒,互聯網路的末梢只能通到工廠的外圍,電力線路當然是通入廠區的,但在工廠邊界裝有高效的濾波裝置,只允許五十赫茲的低頻電流在線路中自由流動,高頻信號被濾掉了。

他知道這兒是世界上防衛最嚴密的地方,電力線路的濾波是為了防止內部電腦網路的信息借其外逸。這個可惡的裝置阻斷了他的進路,不過他想總會找出衝破屏障的辦法,畢竟,這種濾波裝置只是低等智力的發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體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壩能阻擋人類的巨輪嗎?

礦山的日出比別處要晚一些。公雞打鳴很久了,天光已經放亮,太陽才慢慢從東山頭爬上來。山腰的皂角樹沐浴在朝霞里。從礦洞伸出的軌道沿著山腰的等高線延伸到選礦車間,幾輛黑色的礦斗車撂在軌道上。這個礦山早已荒廢,車間只剩下框架。從選礦車間往下,是一條不太寬的山溪,溪底鋪滿了白色的鵝卵石,清澈的山泉在鵝卵石的縫隙中淙淙流過。一條公路穿過小溪通向遠方,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坎坷不平。

宇何劍鳴在溪水中洗了臉,對著朝霞活動手腳。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平復,但心頭上的傷還未痊癒,它結了疤,還沒長出新肉。

這個鐵礦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成的,那是個失去理性的時代。經過匆匆的勘探,斷言這裡有豐富的礦藏,於是匆匆建立了礦山。不久,掘進幾百米的礦洞與一個老礦洞相遇,原來古人(可能是漢朝人)已在這兒開過礦,把主礦脈挖凈了。老礦洞中還殘留著銹跡斑斑的鎚頭,和在污水中浸泡得發紅的錘把。時間的隔離常常造成雙向的謎團:漢朝的礦工肯定對二十世紀的風鎬、鑽機、重力和磁力探礦儀充滿神秘感;而二十世紀的人們對過去也充滿好奇:在那個朝代,沒有儀器、風鎬、鑽機和炸藥,他們是如何從重重疊疊的深山中找到礦脈,又是如何把堅硬的鐵礦石開採出來?

這個礦山廢棄後,礦工和工程師們早已星散,只有極少數人留下來,他們的後代變成地道的山民。他們種地,喂牲畜,利用寬敞的廢廠房種植木耳。宇何劍鳴和齊洪德剛離開何家之後,找到了這個理想的隱居之地:既與世隔絕,又有一定的工業基礎,有與外界聯繫的電話線和電腦。房東姓柴,是這兒的小能人,屋裡有一個作坊,為鄉親們修理機械和電器。兩人正是看中了這個作坊,便用高價把這兒租下來,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們告訴老柴,宇何劍鳴遭遇了車禍,未婚妻死了,現在他想在這塊世外之地養好心靈的傷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過來閑聊一會兒,送一些青菜、糧食和山上的野物。

兩人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其間只出去過三次,兩次是去南陽購買所需的電器元件,一次是秘密會見何不疑,因為在計畫制訂時還需了解一些2號的細節。經過多次的反覆,「盜火II」計畫終於成熟了。

劍鳴原想親自去執行這個計畫,他想看看自己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動彌補良心上的虧欠。但德剛說服了他,首先是他臉上的傷口太刺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為B型人,他干這事太危險。而德剛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場牢獄之災。

前天,德剛離開這兒遠赴泰國,「盜火II」計畫正式啟動。他從泰國回來後又去了2號,計畫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結果了。

劍鳴留在家中,似乎比執行者更緊張,夜裡他睡不好覺,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擬德剛的行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們早已預演上百遍了,但是……誰知道現場會出什麼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干,這使時間十分難熬。

他坐在河邊的卧牛石上,一動不動,目光滑進了時間隧道。他看見如儀穿著泳衣在水裡嬉戲,又偷偷溜到身後,抱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胸脯頂在他背上……他看見RB雅君赤裸著身體從水中走上來,平靜地攤開雙手說:我被氣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紋是假的么?……他想起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發現地,幾十萬年前,很多毛未褪盡的猿人就在這河谷里打漁、追獵、用削尖的木棍播種粟子。他們生活得很辛苦,很艱難,那時他們大概還沒有如今人類的自大狂,動輒把自己擺在所有生靈的頂端吧。

有人從山溪的石頭上蹦蹦跳跳走過來,是老柴。山裡人眼尖,他老遠就看見劍鳴,高聲招唿:「劍鳴兄弟,起得早哇。」

劍鳴也向他問了好,問他幹啥去了,他走過來,挨著劍鳴坐下,說:「去對山采些地曲連兒,喏,就是這玩意兒,」他從布口袋裡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類,「拾掇好我給你送一點兒,很好吃的。德剛兄弟呢?」

「出去辦事,今天能回來吧。」

老柴自得地說:「看這山裡水多凈,空氣多好。多在這兒住一段,啥煩惱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劍鳴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煳地嗯了一聲。老柴忽然長嘆一聲,推翻了自己的話:

「其實這兒的水不好啊。你看這麼大一個廢礦山,幾百間空房,只住了十幾戶人家。為啥?都叫這山水趕跑了。用山裡人的話說,山水太『暴』;用工程師的話說,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說,這兒的住家只能延續五代,就絕了,然後山下人再來填這個空當兒。有時我真想立馬離開這個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沒見這兒的傻孩子多,見人一臉笑,就是這山水害的。」

劍鳴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二十二世紀居然有人甘心忍受這樣的生活環境。他說,你們得想辦法呀,要不把水樣送出去,我幫你找人化驗。老柴搖搖頭說,這兒太荒僻,就住這幾個人,值不得花錢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動員我們搬走,可搬走有點捨不得。以後再說吧。他忽然轉了話題:

「聽說山外邊家家都使著類人僕人,你家用沒用?」

劍鳴的臉色立即沉下來,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接觸的話題。他勉強答道:「沒有。類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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