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反攻

世界通訊社2025年6月2日電:

一艘四人太空艇昨日從太空返回時發生爆炸,艇上三名乘員都落入中國的近海中,據信已經全部遇難。他們是:著名作家、哲學家吉野臣先生,吉先生的孫女吉平如儀,女婿宇何劍鳴警官。同機的B型人RB基恩也遭意外銷毀。

有關方面正努力打撈機身殘骸和尋找死者遺體,並追查事故原因。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太空艇燃料泄露導致了爆炸。

上午七點半,高郭東昌局長準時來到局長辦公室,這是他多年的工作習慣。秘書小趙像往常一樣已經在外間等候,她隨局長到內間,問了早安,端來一杯綠茶,又把報紙放到辦公桌上,載有太空艇爆炸的版面放在最上邊,然後悄悄退出去,帶上房門。

屋內只剩下高局長和他的巨型辦公桌,一張大得驚人的桌子。在極寬敞的辦公室里,辦公桌佔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平時使用的區域不及桌面的十分之一,餘下的面積作一個室內溜冰場也差不多了。曾有記者以辦公桌為背景拍了一張有名的照片,是從高處俯拍的,巨大的黑色桌面,一個相對渺小的穿制服的男人,發亮的光腦袋低垂著,看不見面孔。這張照片曾在多次影展中獲得大獎。高局長很喜歡這張照片,認為它拍得極有氣勢,他把照片鑲框,掛在辦公室里。很久以後,一個文藝界的朋友才告訴他,這張照片是有寓意的,當然是貶意,它象徵著「權力對人性的抹煞」。高局長暗暗有點惱火——那個拍照片的小子太不地道啦!記得在拍照時,為了取得俯拍的效果,記者在辦公室立起了高高的梯子,折騰了很久,而他還大力配合呢!不過他沒有捨得毀掉這張照片,只是把它從辦公室摘下來,送回家裡。

高郭東昌局長今年五十五歲,已在特區警察局幹了三十五年,從一名二級警員熬到二級警監。在這個龐大的官僚機構(這個名詞不帶貶意)里,他是一隻極為盡職也極為稱職的齒輪。每個時期的國家機構中,都分為決策層和執行層。決策層是一些睿智的、謹慎的人,他們在決定一項國策時,總是誠惶誠恐地反覆掂量,盡量考慮正面和反面的因素。比如,他們在定出「只生一個好」的計畫生育國策時,也在考慮這種急剎車式的政策所帶來的副作用,諸如人口的老齡化、人口體質的下降、對獨生子女的溺愛等;當他們定出「限制B型人」的國策時,他們也反覆掂量這項政策在道德上的合法性,掂量它會不會在社會上造成不安定的隱患,等等。可以說,任何政策都是「兩害取其輕,兩利取其大」的結果,但一旦政策確定,到了執行層之後,這種辨證的思考就被斬斷了,執行層堅定地認為,上面的政策都是完全正確的,他們要做的就是盡其才力把它執行到極致,哪怕這樣的極致已經超越了決策層的本意。

四杠兩花的二級警監高郭東昌就是執行層最典型的一員。他的一生與B型人政策相連,在他心目中,對B型人的限制、防範乃至鎮壓已經成為宗教信仰和哲學信仰。

他呷著綠茶,瀏覽著報上的報道。實際上,其上的內容他早從太空巡邏隊的報告和電子版新聞中看過了。昨天的決定是在比較倉促的情況下作出的,不過他現在並不後悔。可以說,正是他的當機立斷平息了一場政治地震。

他默默端詳著報上刊登的死者照片,吉野臣和RB基恩的照片沒激起他什麼感情漣漪,但宇何劍鳴和吉平如儀激起了內疚。宇何劍鳴,他的愛將之一,一個優秀的警官,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高郭東昌接觸過成千上萬的類人,他們身上都有明顯的「類人味」,那是拘謹、萎縮、暗淡等說不清的感覺。他曾自負地說,任何一個類人坐到他面前,他都能聞出他的異味。但宇何劍鳴和他一塊兒工作了八年,他卻從沒聞出什麼來。劍鳴性格開朗,笑容總是明朗的,專業精湛,辨認假指紋的直覺沒人比得上。

可惜,他是一個類人。

對事態發展到這一步,高郭東昌覺得很遺憾,但無法可想。他已為劍鳴盡了心——他還籌謀著為他請律師、讓他網眼逃生呢。局長嘆息一聲,把報紙推開。

他按下對講機,對秘書說,通知拘留室,把何不疑帶來。「不,」他改口說,「把他請過來。」他打算和何不疑做一個交易,一個於公於私都有好處的交易。少頃,辦公室的門開了,女秘書謙恭地側著身,引著何不疑進來。局長起身歡迎,含笑指指桌子對邊的椅子。何不疑打量了一下屋裡的陳設,徑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

這位八十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腰板硬朗,嵴背挺得很直,步伐穩健。齊洪德剛揭發的材料上說,2號前首席科學家何不疑三十年前從2號工廠里偷了一個十斗兒,方法是使用他的假肚子。局長不由朝他的肚子多打量兩眼,沒錯,他現在沒有大肚子,腹部平坦,身形如年輕人一樣健美。

何不疑與局長對視,目光平靜如水,他的衣著十分整潔,三天的拘留對他似乎沒有一點兒影響。高郭東昌端詳著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敬畏之情。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童年,童年他是在農村度過的,每天和萬千生靈在一起:從泥土中鑽出來的豆苗苗,在水面上滑行的賣油郎,蜻蜓停在草尖尖上,螞蟻在地上匆匆行走。他常常逗螞蟻玩,用一片葉子截住螞蟻的去路,等它爬上葉子,再把葉子移到遠處。螞蟻爬下葉子後,會沒頭沒腦地轉兩圈,然後迅速找到蟻巢的方向,又匆匆爬走了。這些小小的螞蟻是怎麼辨認方向的呢?每一隻小小的生靈都有無窮的奧秘,無窮的神奇,它們似乎只能是上帝或天帝創造的。可是,忽然間,何不疑們用一堆原子搗鼓搗鼓,擺弄。

何妻宇白冰駕著一輛舊富康車在門口守候,女秘書扶何先生上車,遞過裝有隨身衣物的小包。看見丈夫,宇白冰的淚水奪眶而出,但何不疑似乎沒看見,他同女秘書親切地道了再見,關上車門說:

「走吧。」等車開出街口,他才簡短地說,「不要哭了,至少不要當著他們的面哭。」

三天沒見,妻子似乎老了十歲,她的目光黯淡,有化不去的悲傷浮在瞳孔里。默默地開了一會兒,她聲音沙啞地問:

「是意外還是謀殺?」

「當然是謀殺。」

她的淚水再次湧出,她擦擦淚水,不再說話,默默地開著車。

看著那個衰老的身影走出去,高局長以手扶額,沉重地嘆息一聲。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小趙回來,他問:

「走了?」

「走了。」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他抬頭看看小趙,從上班到現在,小趙的情緒一直比較灰暗。「你還有什麼話?」

女秘書說:「局長,怎麼偏偏宇何劍鳴是個B型人呢。」

局長苦笑著:「是啊,怎麼他偏偏是個B型人呢。」劍鳴為人隨和開朗,在同事中很有人緣。過去,由於職責的關係,「類人」這個名詞在警方辭彙中總帶著貶意,帶著異味兒,這在警察局是一種共同的氛圍。不過,他憂心忡忡地想,出了個宇何劍鳴,已給這種氛圍帶來了裂隙。他揮揮手說:

「不說他了,上午還有什麼安排?」

女秘書也恢複了公事公辦的語調:「魯段吉軍和陳胡明明都想見見你,都是私人事務。」

「什麼事?」

「不清楚,他們要和你談。」

「讓老魯先進來吧。」

魯段吉軍小心地推門進來,今天他新理了發,衣著整齊,眉目深處有一抹蒼涼,不像往常大大咧咧的樣子。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對面,雙手遞過來一份文件。局長掃一眼,見題頭是「辭職報告」,便不快地說:

「咋了?我記得你才五十六歲,為啥要提前退休?局裡對不起你了?」

魯段吉軍苦笑著,沉重地說:「我辭職純屬個人原因。局長,辦完司馬林達的案子,我真覺得自己老了,落後了,不能適應這個世界了。我就像是小孩子進戲院,聽著鑼鼓家什敲得滿熱鬧,可深一層的情節理解不了。局長,我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平時蠻自信的,這回是真服輸了。算了,別讓我再丟人了,好好歹歹,我也曾是局裡一名業務骨幹,也曾干出一點成績。我想及早抽身,不要弄得晚節不保。局長,你就體諒我的心情,簽上同意吧。」

高郭東昌看著他,他的苦惱是真誠的。老魯文化水平不高,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熬到這個位置。也許當時不該派他去負責這樁「水太深」的案子?可是當時誰知道呢?誰能料到一個研究員的自殺能牽涉到什麼「電腦上帝」?局長把辭職報告放到抽屜里,語調沉重地說:

「好,報告放這兒,研究研究再說吧。其實,我也該打退休報告了,也覺得這個世界難以應付了。等會兒我把你的報告抄一份,一塊呈上去。」

魯段吉軍沒有響應他的笑話,認真地說:「局長,我可是當真的,你別煳弄我。」他站起來,卻沒有立刻就走,「局長,宇何劍鳴……怎麼會是個類人呢?」

高局長搖搖頭,沒有回話。宇何劍鳴的真正死因已是公開的秘密,不過大伙兒心照不宣罷了。大家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