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湖南應辦之事(1898年4月5日—4月7日)

今之策中國者,必曰興民權。興民權斯固然矣,然民權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權者生於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權;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權;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權。是故國即亡矣,苟國人之智,與滅我之國之人相等,則彼雖滅吾國,而不能滅吾權,阿爾蘭之見並於英人是也。今英倫人應享利益,阿爾蘭人無不均霑也。即吾民之智,不能與滅我之國之人相等,但使其智日進者,則其權亦日進,印度是也。印度初屬於英,印人只能為第六七等事業,其第五等以上事業,皆英人為之;(凡官事、私事莫不皆然,如一衙署則五品以上官皆英人,一公司則總辦、幫辦及高等司事皆英人也。)近則第二等以下事業,皆印人所為矣。其智全塞者,則其權全亡,非洲之黑人,美洲之紅人,南洋之棕人是也。此數種者,只見其為奴為隸,為牛為馬,日澌月削,數十年後,種類滅絕於天壤耳,更無可以自立之時矣。夫使印度當未亡之時,而其民智慧即能如今日,則其蚤為第二等人也久矣;使其有加於今日,則其為第一等人也亦已久矣。是故權之與智,相倚者也,昔之欲抑民權,必以塞民智為第一義;今日欲伸民權,必以廣民智為第一義。

湖南官紳,有見於民智之為重也,於是有時務學堂之設,意至美矣,然於廣之之道,則猶未盡也。學堂學生,只有百二十人,即使一人有一人之用,其為成也亦僅矣。而況此輩中西兼習,其教之也當厚植其根柢,養蓄其大器,非五年以後,不欲其出而與聞天下事也。然則此五年中,雖竭盡心力以教之,而其風氣仍不能出乎一學堂之外,昭昭然矣。故學生當分為二等:其一以成就遠大,各有專長,各有根柢為主,此百二十人是也;其一則成就不必其遠大,但使於政學之本原,略有所聞,中外之情形,無所暗蔽,可以廣風氣,消阻力,如斯而已。由前之說,則欲其精;由後之說,則欲其廣。大局之患,已如燎眉,不欲湖南之自保則已耳,苟其欲之,則必使六十餘州、縣之風氣,同時並開,民智同時並啟,人才同時並成,如萬毫齊力,萬馬齊鳴,三年之間,議論悉變,庶幾有濟,而必非一省會之間,數十百人之局可以支持,有斷然矣。則必如何然後能如此?就其上者言之:一曰朝廷大變科舉,一曰州、縣遍設學堂。斯二者行,頃刻全變,然而非今日之所能言矣。有官紳之力所可及,而其成效之速,可與此二事相去不遠者:一曰全省書院官課、師課,改課時務也。以嶽麓求賢之改章,及孝廉堂之為學會,士林舉無間然,然則改課亦當無違言必矣。官課、師課全改,耳目一新,加以學政所至,提倡新學,兩管齊下,則其力量亞於變科舉者無幾矣。或疑各府、州、縣悉變,則恐閱卷者無人。是不難,但專聘一二人駐省會,而各處課卷皆歸其評閱,不過郵寄稍需時日耳,於事無傷也。若太僻遠之州、縣,則或兩三月之題目,同時並發,課卷同時並收,則郵寄之繁難,亦可稍省矣。尤有進於此者,則莫如童試之縣考、府考,飭下州、縣,除第一場外,悉試時務。府、縣考凡六七場,功令所載,並無必試八股之例,支床架屋,實屬可憎,掃除更張,真乃快事。然此事尚有未盡可行者,則慮各府、縣無閱卷之人也。今宜飭下,令其自行物色聘請,或由省中薦人前往,此則只需長官一紙書耳,不費一銖,而舉省之士,靡然向風矣。二曰學堂廣設外課,各州、縣咸調人來學也。州、縣遍設學堂,無論款項難籌,即教習亦無從覓聘,教習不得人,講授不如法,勞而少功,雖有若無耳。以余所見,此聞各處書院諸生,講習經年,而成就通達者,寥寥無幾。大約為開風氣起見,先須廣其識見,破其愚謬,但與之反覆講明政法所以然之理;國以何而強,以何而弱;民以何而智,以何而愚;令其恍然於中國種種舊習之必不可以立國。然後授以東西史志各書,使知維新之有功;授以內外公法各書,使明公理之足貴;更折衷於古經古子之精華,略覽夫格致各學之流別。大約讀書不過十種,為時不過數月,而其見地固已甚瑩矣。乃從而摩激其熱力,鼓厲其忠憤,使以保國、保種、保教為己任,以大局之糜爛為一身之恥疚。持此法以教之,間日必有講論,用禪門一棒一喝之意;讀書必有札記,仿安定經義治事之規。半年以後,所教人才,可以拔十得五。此間如學堂學生,鼓篋不過月余耳,又加以每日之功,學西文居十之六,然其見識議論,則已殊有足觀者,然則外課成就之速,更可翼矣。大抵欲厚其根柢,學顓門之業,則以年稚為宜;欲廣風氣觀大略,速其成就,則以年稍長為善。蓋苟在二十以上,於中國諸學曾略有所窺者,則其腦筋已漸開,與言政治之理,皆能聽受,然後易於有得。故外課生,總以不限年為當。前者出示在此間招考,僅考兩次,已迫歲暮,來者百餘人,可取者亦三十人。然設此課之意,全在廣風氣,其所重者在外府、州、縣。故必由學政按臨所至,擇其高才年在三十以下者,每縣自三人至五人,咨送來學,其風始廣。然各府遼遠,寒士負笈之資,固自不易,愚意以為莫如今各州、縣為具川資咨送到省,每歲三五人之費,為數無幾,雖瘠苦之縣,亦不至較此區區。到省以後,首須謀一大廈,使群萃而講習,若學堂有餘力,則普給膏火,否則但給獎賞而已。(如不給膏火,則須問其願來與否,乃可咨送。)此項學生,速則半年,遲則一年,即可遣散,另招新班。擇其學成者,授以憑記,可以為各縣小學堂教習,一年之後,風氣稍成,即可以飭下各州、縣,每縣務改一書院為學堂。三年之間,而謂湘人猶有嫉新學如仇,與新學為難者,其亦希矣。

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欲興紳權,宜以學會為之起點。此誠中國未常有之事,而實千古不可易之理也。夫以數千里外渺不相屬之人,而代人理其飲食、訟獄之事,雖不世出之才,其所能及者幾何矣?故三代以上,悉用鄉官;兩漢郡守,得以本郡人為之,而功曹掾史,皆不得用它郡人,此古法之最善者。今之西人,莫不如是。唐宋以來,防弊日密,於是悉操權於有司,而民之視地方公事,如秦越人之肥瘠矣。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欲通上下之情,則必當復古意,采西法,重鄉權矣。然亦有二慮焉:一曰慮其不能任事,二曰慮其藉此舞文也。欲救前弊,則宜開紳智;欲救後弊,則宜定許可權。定許可權者何?西人議事與行事分而為二,議事之人,有定章之權,而無辦理之權;行事之人,有辦理之權,而無定章之權。將辦一事,則議員集而議其可否;既可,乃議其章程;章程草定,付有司行之,有司不能擅易也。若行之而有窒礙者,則以告於議員,議而改之。西人之法度,所以無時不改,每改一次,則其法益密,而其於民益便,蓋以議事者為民間所舉之人也。是故有一弊之當革,無不知也;有一利之當興,無不聞也。其或有一縣、一鄉之公益,而財力不能舉者,則議員可以籌款而辦之,估計其需費之多少,而醵之於民焉。及其辦成也,則將其支用款項,列出清單,與眾人共見,未有不願者也。譬之一街之中,不能無擊柝之人,於是一街之戶宅集議,各出資若干而雇一人為之;一鄉之中,欲築一橋,修一路,於是一鄉之戶宅集議,或按田畝,或按人丁,各出資若干而動工為之,未有不願者也。推而大之,而一縣、而一省、而一國,莫不如是。西人即以此道治一國者也,(吾中國非不知此法,但僅以之治一鄉、治一街,未能推廣耳。)故每有應籌款項,皆待命於下議院;下議院則籌之於民,雖取之極重,而民無以為厲己者,蓋合民財以辦民事,而為民所信也。民亦知此事之有益於己,而又非己之獨力所能辦,故無不樂輸以待上之為我成之也。(如一街四十戶,每戶月輸一百,即得四千,可以用一擊柝之人,以為己保護財產,若非得一人總任其事,則雖每戶月自出二百,仍不能用一人也。)故有鄉紳為議事,則無事不可辦,無款不可籌,而其權則不過議此事之當辦與否及其辦法而已。及其辦之也,仍責成於有司,如是則安所容其舞文也?至於訟獄等事,則更一委之於官,鄉紳只能為和解,或為陪審人員,而不能斷94論湖南應辦之事其讞,然則又何舞文之有乎?西人舉國而行之,不聞有弊,則亦由許可權之劃定而已。開紳智者何?民間素不知地方公事為何物,一切條理,皆未明悉,而驟然授之,使其自辦,是猶乳哺之兒,而授之以杯筋,使自飲食,其殆必矣。故必先使其民之秀者,日習於公事,然後舉而措之裕如也。今中國之紳士,使以辦公事,有時不如官之為愈也。何也?凡用紳士者,以其於民之情形熟悉,可以通上下之氣而已。今其無學、無智既與官等,而情偽尚不如官之周知,然則用之何為也?故欲用紳士,必先教紳士。教之惟何?惟一歸之於學會而已。先由學會紳董,各舉所知品行端方、才識開敏之紳士,每州、縣各數人,咸集省中入南學會。會中廣集書籍、圖器,定有講期,定有功課,長官時時臨蒞以鼓勵之;多延通人,為之會長,發明中國危亡之故,西方強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講辦事之條理。或得有電報,奉有部文,非極秘密者,則交與會中,俾學習議事;一切新政,將舉辦者,悉交會中議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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