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歷史人物-2

上面說過,中國人重人更重於事,西方人重事更重於人。如西方人說,這人是政治家,或哲學家,或科學家,或宗教家,或藝術家。總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來規定著這人。中國人則向來不這樣說。如說聖人,這聖人究是一政治家呢?軍事家呢?外交家呢?經濟家呢?卻沒有一個硬性規定。又如說賢人,君子,善人,都是講的赤裸裸的一個人,不帶一些條件色彩在上邊。但中國人卻又把人分等級,善人、君子、賢人、聖人,其間是有階級的。西方人用事來分等,便沒有人的等級觀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還是中國人看人平等?中國人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標準的聖人。然而為何人做不到聖人,這責任在個人自己。但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條件,要機會,要環境。這是雙方顯然的不同。

人怎樣才叫做聖人呢?似乎孔子很謙虛,他的學生問他:「夫子聖矣乎?」他說:「聖則我豈敢,我只有兩個本領,學不厭,教不倦。」他的學生說:「這樣你就是聖人了。」到了孟子,又提出中國古代之三聖人。但他所提,不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三聖人,是伊尹、伯夷、柳下惠。孟子說:「聖人者,百世之師也。」一世三十年,百世就是三千年。孔子到現在也不過二千五百多年,聖人至少三千年可以做我們榜樣。孟子舉出三人,卻是性格不同,表現不同。孟子把「任」、「清」、「和」三字來形容。孟子說:「伊尹,聖之任者也。」伊尹有志肯負責任,積極向前。他生的時代也是一個亂世,夏之末,商之初,孟子書里講他「五就桀,五就湯。」夏桀哪能用伊尹,伊尹為要使這個社會變成一個像樣的堯舜之世,一次去了不得意,再去。再不得意,三去、四去、五去。他從桀處回來,又到湯處去。商湯也不能知得他,他只是耕於有莘之野一農夫。五次到湯那裡,終於當一個廚師。湯極滿意他的烹調,慢慢同他接談,覺得他了不得,以後便幫助商湯平天下。湯死了,下一代太甲繼位,不行,伊尹說:「你這樣怎可作皇帝?」把他關閉起,說:「我來代替你。」太甲後來懺悔了,伊尹說:「你回來吧。」又把皇位交回他。

孟子說:「伯夷,聖之清者也。」一切污濁沾染不上他。武王伐紂,他反對。到後全中國統一,他寧餓死首陽山。柳下惠是一個耿介之人,但卻很和平。伊尹有大表現,而有大成功。伯夷特立獨行,表現了一個無表現。孟子說:「柳下惠,聖之和者也。」他同人家最和氣。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做了官,罷免了又起用,又罷免,如是者三。這和伊尹不同,倘伊尹罷免了,還要自己向上爬。也和伯夷不同,伯夷是請不到的,一些條件不合,他絕不來。柳下惠那時已是春秋時代,列國交通,有人勸他,你在魯國不能出頭,何不到別的國家去?但柳下惠回答道:「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只要直道,同樣不合時,還是會罷免。若我能改變,枉道事人,我在魯國也可以得意。可見柳下惠外和內直。所以孟子稱讚他,說:「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他不以三公之位來交換他的鯁直耿介,他也是能特立獨行的,只知有直道,不走枉道。但柳下惠在外表上所表現的,卻完全是一個和。

孟子說這三人都是聖人。伊尹建功立業,開商代七百年天下,不用講。孟子又有一篇文章並不講伊尹,只講伯夷、柳下惠。他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一個頑鈍人,沒有鋒芒,不知痛癢,聽到伯夷之風,也能有邊有角,有界線,到盡頭處就不過去。懦夫,軟弱人,也能自己站起。三個人在一塊,兩個人反對你,你就沒勇氣。倘在一個大會場,全場兩三百人反對你,你就不能有堅強的立場。伯夷在當時,可稱是全世界都反對他。後來韓愈說,伯夷卻是千百世人都反對他。因從伯夷死了,到韓愈時,誰不說周文王周武王是聖人,然而伯夷要反對。誰不說商紂是一個壞皇帝,然而伯夷不贊成周武王伐商。孔子也沒有反對周武王,韓愈也沒有反對周武王,然而孔子、韓愈也不得不敬仰伯夷其人這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我此處用「特立獨行」四字,就是引據韓愈的《伯夷頌》。一個頑鈍無恥的懦夫,不能自立,一聽到伯夷之風,自己也會立住腳,也會站起來。一千年也好,兩千年也好,這種故事在三千年後講,雖然其人已沒,其風還可以感動人,使人能興起,所以說他是百世之師。有些氣量狹窄的鄙夫,一點小事也容不下。有些人感情淺,是薄夫,一回頭把人便忘。魯國三次罰免了柳下惠,柳下惠不在乎,還不願離去父母之邦。所以聞他之風,則薄夫可以厚,鄙夫可以寬。孟子所謂頑、懦、薄、鄙,這四種人,時時有,處處有。孟子不講伯夷、柳下惠之知識學問地位事業等,他只是講那赤裸裸的兩個人。

孟子所舉的三聖人,三種不同性格。一是「任」,近似「狂者進取」。一是「清」,近似「狷者有所不為」。此兩種性格正相反。孟子又舉一種,非狂非狷,而是一個「和」。柳下惠之和,像是一中道,而仍有其特立獨行之處。此三種性格,卻如一三角形,各踞一角尖。我們若把全世界人來分類,大概也可說只有這任、清、和三型。孟子又說:「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他們之偉大,偉大在做人徹底,都跑在一頂端尖角上,個性極分明。人的個性,千異萬變,但不外以上所說的三大型。或是伯夷型,或是柳下惠型,或是伊尹型。此三種姿態,三種格局,做到徹底,孟子都稱之曰聖。有些人則不成型,有些處這樣,有些處那樣,一處也不到家,不徹底。你若是一鄙夫,薄夫,懦夫,頑夫,那也不是天生你如此,是你為外麵條件所限,不能發現你個性。孟子和《中庸》都說盡性,要盡我們自己的性,做到百分之百,這在我自己力量應該是做得到的。不用力便不算。若用一個機器來做一件東西,也得要加進人力。若果我們要做一個第一等人,要做一聖人,怎樣可以不用力?力量在哪裡,只在我們自己內部,這是內在條件。但我們還得要進一步,不但要做一頂端尖角的人,更要做一圓滿周到之人。要處處中乎道,合乎理。等於射一枝箭,射到這靶上,可是沒有射到這紅心。射到靶上是你的力量,射到紅心不但要力量,還要你的技巧。伯夷、柳下惠、伊尹,這是我們做人的三大規範,是要用力量的。只有孔子,在力量之上還有技巧。孔子無可無不可,但都得到家,此即《中庸》之所謂至人。有時像伯夷,有時像柳下惠,有時像伊尹。他一箭射出去,總是中到紅心。有力量若不見其力量,有規範若不見其規範。等於伊尹射向上面,伯夷射向右下方,柳下惠射向左下方。伊尹在上面一方位是聖人,伯夷在右下一方位是聖人,柳下惠在左下一方位是聖人。但卻有偏缺不圓滿,不是一個大聖人。

孔子有時也做伊尹,有時也做伯夷,有時也可以做柳下惠,故孟子說:「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今天我們只說孔子集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大成。孟子是說孔子集了伊尹、伯夷、柳下惠之大成。故不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聖人。若一定要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我們不登政治高位,我們自己的責任都可交卸下。我又不做皇帝,又不做宰相,外麵條件不夠,哪能做聖人。幸而孟子另舉出三聖人,都是由其內在條件而成為聖人的,使人誰也逃不了自己的責任。人類中有此三種性格,有此三種標準。而孔子則兼此三者而融化匯通為一完全之人格。他積極向前,有時像伊尹。他一塵不染,有時像伯夷。他內介外和,有時像柳下惠。所以孟子稱孔子為集大成之至聖。孟子自己說,「乃我所願,則學孔子。」若說聖人,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可是終於限止在一格,孟子不想學。經過孟子這一番說話,中國後世只尊孔子為聖人,又稱之為至聖。而伊尹、伯夷、柳下惠,後世似乎都只稱之為賢。孟子也只是一大賢,亦有稱之為亞聖的。於是中國遂留下來一個聖人系統,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至於孟子,這是唐代韓愈《原道篇》所提出的。但我們從孟子這番話來看伊尹、伯夷、柳下惠,實在也就是聖人,而同時即是一豪傑。你看伊尹把太甲關起,說:「你不行,我來代你。」這種氣魄,不十足是一豪傑典型嗎?後人說:「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不可。」須是有公天下之赤忱,夾著一些私意便不成。伯夷也算得一個豪傑,餓死首陽山,那是何等堅強的節操。柳下惠如打太極拳,工夫深了,運氣內行,實際滿身是勁,也是個豪傑之士。孟子說他「不以三公易其介」,這還不是個豪傑嗎?

我們再來看孔子,他曾隨魯君與齊會夾谷。在這段故事上,他正如秦、趙澠池之會的藺相如。不過孔子是大聖人,此等事,我們講孔子的,來不及講到,也就不講了。夾谷之會以後,齊國來歸侵魯之地,但又一面送了大隊女樂到魯國,魯國君相迷戀著去聽歌看舞,一連三天不上朝。孔子告訴他學生說:「我們跑吧!」孔子生這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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