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9

今再續述教育思想。全部中國思想史,亦可謂即是一部教育思想史。至少一切思想之主腦,或重心,或其出發點與歸宿點,則必然在教育。中國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蔽之,曰:「在教人如何作人」,即所謂做人的道理。如儒、如墨、如道,何嘗不是都講的做人道理。即從政做官,亦只是做人道理中之一枝一節。因此中國人看學術則必然在政治之上。亦絕不看重如西方般純思想之思想,而必求思想與行為之相輔並進,與相得益彰。一切思想,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產生,亦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證實與發揮,最後亦必以實際人生為歸宿。故中國傳統思想,則必帶有教育成分。中國一思想家,同時必是一教育家。中國人看重一思想家,不僅是看重其思想與著作,同時必看重其人,看重其實際人生中之一切行為。故凡屬一大思想家,則必然同時成為一大師。後人讀其書,必知師其人。此所謂能自得師,尚友古人。若把其思想從實際人生中抽離,即不成為思想。

此不僅儒家為然,即墨家道家亦無不然。孔子在教人作一儒,墨翟在教人作一墨,莊周老聃在教人作一道,更要在以身作則。其他如陳仲子、許行,莫不皆然。其人之全部生活,即其人之全部思想之真實表現,與其真實發揮。故各家相異不僅在思想上,更要乃在其實際做人上。故在中國,乃素無思想家一名稱,僅稱為一家派之大師。今人乃群目孔子老子諸人為思想家,若將思想與實際人生分離,則已失卻其為學立說之主要精神之所在。若又稱此諸人為哲學家,則相離更遠。於是中國思想上一種最重大的教育精神,乃黯晦而不彰。

故在中國思想之後面,必有一番全部的活人生在內。如欲研究中國思想,不僅當把此思想家之為人即其真實人生加進,又必把學者自己人生加進,乃始可以有真體會,真認識。如孔子言仁,今人群認為是孔子思想之最要中心。然孔子告顏子則曰:「克已復禮為仁」,此乃一種人生實際行為之指導,非如今人所謂乃是哲學上一特殊名詞特殊觀念之界說。換言之,此乃孔子教顏子如何學做一仁人,而非指導顏子在仁的觀念或仁的哲學上如何作思考與研究。顏淵請問其目,孔子告之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此是教以行,非是教以知。有真行乃使有真知。非如一番哲學,可由邏輯辨證種種思考方法推演而得。道不遠人,為人之道,即各在其當人之身。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此道即近在顏子身上。孔子之教顏子,只教其即以己身自治其身。力行有得,境界自到。此乃孔門之所謂道。孔子答其他弟子問仁,亦如此例。一部《論語》,全要如此讀。開首即云:「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學而時習,即應是讀者己身之道。只要身體力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乃只用孔子思想體系哲學觀點等新名詞新目標來研讀《論語》,把讀者自身擱放一邊,則孔子精神,豈所易得。至少是隔了一層厚膜,難於通透。要之,《論語》一書,竟體是一種教育思想。讀其書,當如聽孔子之耳提面命,乃為真切。

讀《墨子》,便該知墨子如何教人兼愛。讀《老子》,自該知老子如何教人慈,教人儉,教人不敢為天下先。當求自己如何來學得此三寶。讀《孟子》,便該懂得如何動心忍性。讀《莊子》,便該懂得如何以逍遙遊的胸襟來處人間世。此等皆是諸家之所謂「道」,莫不有一番人生實際工夫,亦莫不有一番教育精神寄放在內。故讀者亦須把自身放入,乃可由此有得。苟有得,其自身即為一得道之人,乃可本其所得轉以教人。師道從人道中來,師道不熄,人道亦不熄。中國傳統文化之所以能悠久廣大,日常日新,所系在此。今人自好以新觀念衡評舊傳統,於是孔、墨、老、庄皆成為如西方般一思想家與哲學家,而今天的我們則自有另一套教育上的新思想與新方法來領導後進。如此則中國三四千年來之文化積業,豈不將隨而消失不復持續。此是一大問題,值得我們之警惕與研討。

先秦諸子外,試舉隋、唐禪宗,宋、明理學為例。相傳達摩東來,只是面壁。一日,一僧慧可去看達摩,問如何得心安。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慧可言下有悟,遂開此下數百年之禪宗。西來佛教之天下,一轉而成為中國禪宗之天下。其實達摩之教,亦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慧可反身一問己心,因而大徹大悟。此一番現前真實教訓,正與中國傳統教育精神有合。在佛門中禪宗大行,決非無故而然。此下禪宗祖師們,都只是一言半句,教人摸不到邊際,而終於使人悟得大道。縱說禪道仍是旨在出世,與儒、墨、道諸家之道有不同,但其具有同一教育精神與教育方法,則無大相異。

宋、明理學家,雖是力斥禪學,但雙方之教育精神與教育方法,亦顯見有極相似處。程明道、伊川兄弟,幼年從游於周濂溪,濂溪教以「尋孔、顏樂處」,只此五字,便下開伊洛理學門戶。明道嘗言:「自聞濂溪語,當夜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此亦似一種禪機。人生真理,本是俯拾即是,反身便見。由此體入,自可有無限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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