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文化傳統中之士

中國文化有與並世其他民族其他社會絕對相異之一點,即為中國社會有士之一流品,而其他社會無之。夏、商、周三代,中國乃一貴族封建社會,然其時已有士。如夏代之傳說,商代之伊尹,起於版築畎畝之中,而上登政治至高地位,其詳已不可考。其為後世士人一至高之楷模,則事無可疑。下及周室東遷,春秋時代,為士者益得勢。其事散見於《左氏》、《公羊》、《穀梁》三傳之所記載,典籍具在,可資詳述。然中國社會之所謂士,確然有其在社會上特殊地位,在文化傳統上有特殊意義與特殊價值,則其事實始於孔子。

孔子曰:「士志於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其道始則修於身,繼則齊其家。推而廣之,擴而大之,則有家族,有家鄉。更推而廣之,更擴而大之,則有治國之道。又更推擴,超國家而上,則有平天下之道。其實所謂身、家、國、天下,此諸分別,即古代封建貴族之所傳,如所謂禹、湯、文、武,上溯及於唐堯、虞舜,莫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以成其為聖帝明王。惟當時建有修、齊、治、平之禮,而孔子則綜合會通加以闡發,倡為修、齊、治、平之道,以求廣大奉行,而成為一完整之體系,如此而已。

孔子又贊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則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則藏道於身,寧退不仕。不顯身於仕途,以求全其道而傳之後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而社會有士,則其道乃得光昌傳播於天地間。

孔門有四科,德行、語言、政事、文學。言語、政事,即仕進後所有事。而言語尤先於政事。因政事僅行於國內,言語則用之國際外交,其事已超乎國而達於天下。故言語之為用,則猶在政事之上。文學則未及見用,而致力於典籍文章,上述古代,下傳後世。文章之所在,亦即道。而三者之上,又以德行為之首。苟非有此德行,將不得謂之人,而又何三者之足雲。孔門又有先進後進之別。孔子早期傳道,登其門者為先進,其時則皆有志用世,而於文學則有所不遑詳究者。孔子晚年傳道,登其門者為後進,時孔子已衰老,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之嘆。故來學者,多致力於文章典籍,求道、講道、明道、傳道之心為切,而用道、行道之志則較緩。孔子則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雖老而猶存。

四科中最先一科為德行。德行中最先一人為顏淵。顏淵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學之文,為求道、講道、明道所資。約我以禮之禮,則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用則行,則由己以行道。舍則藏,則藏道於己以傳世。求己與道之合為一體,故曰:「為己」。若僅以己身供人用,則我身僅如一器,無道可言,又何足貴。孔子以子貢為器,而又曰:「子之器瑚璉也。」瑚璉藏在宗廟,乃貴器,不能隨便使用。如冉有,則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僅為季孫氏用,則猶器之下矣。

在德行一科中,尚有閔子賽、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獨稱顏淵?或此三人,舍之則藏有其德,而用之則行則不能有如顏淵之才。或以此三人皆早死,故孔子獨稱顏淵。要之,藏則較易,行則更難。君子不器,而仍貴其能為一大器,其義在此。則不當不辨。

孔子之卒,孔門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視,然而無一人獲得上層政治之大用。其再傳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獲大名,但亦無一人受上層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諸子並興,繼孔子而起者為墨翟。主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國政治上層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紹其弟子進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終無獲重用者。墨家有鉅子組織,如孟勝亦鉅子,為各國墨徒之領袖。其仕楚,僅為一家臣,並以三百人之眾死於任上。繼墨翟有楊朱,主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無弟子傳名於世。其次有道家,莊周僅為宋國一漆園吏。楚國聘為相,莊周辭之,謂寧為泥中曳尾之龜,不願藏骨於宗廟。則其意偏向於舍之則藏,而無意於用之則行之一途。老子繼起,僅求為聖王,則又誰歟用之?著書五千言,亦無一知名弟子聞於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與莊周為友,曾相梁惠王,政績無聞。是亦未見大用。陰陽家首起鄒衍,備受列國尊禮,同亦未見大用。齊威、宣、湣諸代,設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諸子以厚祿,許以自由授徒講學。先進達七十人之多,著書立說,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見獲政治上之重用。惟縱橫一家,獨獲重用於世。然孟子曰:「公孫衍張儀,妾婦之道也。」後世亦不再以縱橫家流列入先秦諸子學術之林。

其他如戰國早期,商鞅用於秦,吳起用於楚。申不害用於韓,而商鞍、吳起終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韓之諸公子,亦與士流有別。其次如范睢用於秦,經蔡澤之獻議,終亦讓位,薦蔡澤而自退。然蔡澤則未聞有功績。樂毅用於燕,建大功,終被讒間,逃亡於趙,幸以身免。如虞卿於趙,亦嘗被用,未獲顯赫,退而著書。呂不韋用於秦,廣招賓客著書,自張聲氣,而終遭斥罰。韓非入秦,亦遭讒下獄而死。在戰國九流中有法家,實則當時之士,聚徒講學,絕未有專為一國一君一政府之統治權營謀打算,而得成一家派者。法家之名,當起於韓非之後。而韓非亦韓之諸公子,雖列荀卿之門,亦與一般士流有別。

由上言之,戰國雖稱為士勢力之驟張時期,而諸子之聚徒講學,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陰陽、如農家之許行,凡屬開山宗師,及其繼承人物,在當時學術上有大名望大表現者,均不曾在政治上獲大用。其獲用於上層政治者,在學術上僅屬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鮮得安於位。不致身死,已屬大幸。然則所謂士之一流,其在中國文化傳統歷史影響上之特有意義與價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國士流之影響與貢獻,主要在社會。即如許行,親操耒耜,耕于田畝,而陳相之徒聚而從之。士之親其師,尊其師,有過於其君。此不僅孔子、墨翟為然,下至如許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國社會上,最受尊親者,乃師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戰國之時,僅七雄為大國,分別統治了整個全中國。而為之士為之師者,乃為當時全中國人所嚮往所仰慕。為君者又烏得與之比?乃使政治上層,亦不得不俯心下氣。以尊賢而禮士。如顏斶見齊宣王,明告以士貴王不貴,而宣王亦無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見范睢,乃至長跪以乞言。當年七雄中,齊宣王秦昭王豈不更巍然為之魁首,而其尊賢下士有如此。如顏斶,如范睢,豈誠為當時一大賢上士?而齊、秦之君尊禮之如此。其最大之意義與價值,則在政治上層不敢自居為最尊最貴之地位,而自知尚有當尊當貴之過於彼者,其人不在遠,即在其所統治之社會下層。姑舉一例,如秦兵圍趙,趙國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獲苟全。時魯仲連在圍城中,乃獨抗議反對,謂苟帝秦,則仲連惟有蹈東海而死。以一白衣窮途之士,蹈海而死,於天下大事,國家興亡,何足輕重。而帝秦之議,竟以作罷。此等事因其千古傳頌,後人視若固常,不復厝懷。而於其對文化傳統歷史影響之大意義大價值所在,今人乃不復存懷。此豈非一大可惋惜之事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雖聲光揚於天下,但仲連身後,秦終為帝,而仲連生前之聲光意氣則依然尚在。故秦一天下,李斯首為之相。李斯乃楚國一小吏,著籍荀卿門下,則亦儼然一士。商湯一天下,伊尹為相。周武王一天下,周公旦為相。秦始皇帝繼湯武一天下,而李斯為之-相,則斯亦繼伊周如鼎足之三矣。秦博士議秦政,始皇帝不輕自決斷,下其議於丞相斯。斯主廢封建非不是。然焚書之令起於斯,後世人鄙之,不齒於人數。不知斯之在當時,固亦以士之身份而見大用。

漢初無士,惟叔孫通曾為秦博士,與其弟子為漢制朝儀。然後世人亦恥之,不列為士數。同時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羅致之。高祖於太子身傍見四皓,遂罷廢立意,太子終得承位,是為漢惠帝。是漢之為漢,此下兩百幾十年之天下,四皓與有力焉。士之影響政治,見功於世,其例有如此。

漢初真得稱士者有賈誼,年二十餘,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見,欲加大用。絳灌之徒群沮之,放為長沙王太傳。歸蒙召見,語至夜半。文帝屢前移其坐席,並謂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再見,乃知仍不及也。然賈生終繼為梁王太傅,仍不獲大用於朝。梁王出獵,墜馬死,賈生以未盡師道,愧恨而卒。然漢自文、景以下諸大政,多出賈生原議。賈生之有功於漢,更勝四皓甚遠。

繼賈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漢武帝尊五經,黜百家,皆由仲舒對策發之。此不僅漢之為漢,即此下兩千年中國之為中國,仲舒當時之對策有大影響大作用。而仲舒亦終未大用於當朝。公孫弘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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