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知識分子-2

隋、唐時代,一面還是大門第,一面還是寺廟裡的高僧們,來作知識界最高代表。漢、唐雖同樣是統一昌明的大時代,但唐代知識分子的氣魄意境,卻顯然與西漢不同。西漢知識分子從農村中來,孤寒拔起。唐代則從門第中來,都帶有貴族氣分。他們的家族,在政治上,社會上,遠的從東漢以上,竟可推溯到五六百年,近的也百年前後,大體上聯綿不絕,各有有名的家史家譜,各有綿延不絕的簪纓與紱冕與爵位光榮。而且這些地位,並不憑藉政府所給的特權,如古代封建貴族般,依法世襲。他們則由各自家門的禮教,子弟的修養,每一代在政治上,社會上,學術上,文藝上,人格操守上,事業功績上,依其自身表現而繼續獲得此光榮。當然也有許多特殊憑藉,但在他們,總覺得這不是外在的身份,而確系內在的熏陶。因此門第的自傲,有時可以更勝過古代的貴族。皇帝的家庭,就這一點論,是遠遜於許多門第的。單憑這一點門第的自尊心,使唐代知識分子遠與西漢相異,亦復與東漢以下不同。

東漢名士,借社會交際朋輩名譽來與朝廷爵祿抗衡。魏、晉以下,借政權轉移來鞏固自身門第的地位。當時門第內心,還不免時時感到自愧。現在是門第的傳襲久了,自尊掩蓋過了自愧,而且門第與門第間的相互推尊,比東漢名士的孤寒地位更堅實了。不僅門第自身感到如此,即在王室亦有同感。那時王室對門第轉抱有一種自卑心,即在英偉超卓的唐太宗,也還不能免。他屢次和別人斤斤計較當時社會上所定門閥高下之不平。他又曾屢議封建。有一次,正式令諸功臣世襲刺史,經長孫無忌等十四人以大義駁正而止。這不僅是唐太宗的慕古好名,實在唐太宗內心,正也感到門第有其外在客觀之尊嚴。他直覺上感到,李家並不是獨出群閥的一家,因此遂屢想到封建。我們也可說,在當時,只有經過了一番封建制度之正名定義,才可使李家皇室,再確然高出於舉世尊視的那群大門第之上。這形勢自然與漢高祖不同。

漢高祖在平民社會中崛起為皇帝,當時爭說他是膺受天命,他也自居為天命所鍾了。唐代則在門閥社會中興起,因此只想把門閥勢力稍稍就他的政權系統來加以調整。而當時諸功臣也非虛為謙抑。長孫無忌的論據,正是根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說政治大原則在求賢共治,縱使我們一時立了功,我們子孫不必皆賢,賞了他們,害了百姓。百姓何罪?若他們還以不稱職獲咎,豈非自招誅戮?這是何等開明的意見!我們縱可說門第是當時變相的新封建,卻不能說那時門第中人全抱封建意識。即在春秋時,那些名卿賢大夫,如上所舉,也早就不能說他們只有封建意識了。因此東漢以下的新興門第,常對政治抱消極固閉的態度。而唐代門第,則對政治轉抱積極合作的態度。他們並不感到政府將會削弱門第,他們寧願翼戴政府,擁護政府,天下清平,門第亦同享安泰之樂。這是一種大氣度,這正因當時的門第,乃從社會醞釀來,不是由政治培植來。因此他們在政治上,反而常抱一種領先的姿態。他們常覺得,他們是在扶翼政府,不是在仰賴政府。

因此,西漢政治是淳樸的,循謹的,最好表現在於地方行政與下級於部。而唐代政治,則是恢宏的,闊大的,最好表現在於中央與上級大僚。唐代知識分子,在其門第的耳濡目染中,早已諳習世故,練達政事。所以一出來擔當大事,都是有氣有才,能實幹像西漢,而局度恢偉則遠勝。西漢只多賢良的地方長官,沒有像樣的大宰相與高級大僚,這一層比不上唐代。唐代知識分子,好發大議論,好作大計畫,好擺大場面,好有大組織。漢人厚,唐人大。漢人土,唐人闊。那是他們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心胸氣度不同,因此在政治社會上的表現也不同。

但唐代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更大貢獻,還不在政治,而轉更在宗教上。要考察衡量唐代的知識分子,還應該著眼到一輩佛門弟子。人人盡知如玄獎,可不提。更要的是天台、禪、華嚴三宗。我們盡可說,他們已創造完成了中國文化傳統下的新佛教。尤其自六祖慧能以下的禪宗,在精神上,在意態上,實可算得是一番顯明的宗教革命。「我若遇如來,一棒打死,與狗子吃」,那是何等話!在後代被目為狂禪,在當時非有絕大理解,絕大膽量,不敢出此語。魏、晉以下的中國佛教徒,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其內心實在並不是沒有一番宗教的熱忱。但難能可貴者,在其宗教熱忱中,仍不喪失其清明之理智。而二者間又能調和得當,並行不背。若細細分說,六朝僧徒,熱忱尤勝過理智。隋、唐則理智更勝過熱忱。但若在其理智背後沒有那一番熱忱,也說不出「打死如來給狗子吃」。

我們若一讀西方宗教史,尤其馬丁路德宗教革命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長期大流血,回頭來看中國,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寧地中輕鬆滑溜地進行,那是何等偉大的成績!中國知識界,精神氣魄最活躍的時代,第一自推戰國諸子,第二便該輪到唐代禪門諸祖師。那是中國知識分子之又一新典型,值得後代仔細研摩,竭誠崇敬。直到宋代人還說:「儒門澹泊,豪傑多為方外收盡。」這是不錯的。唐代第一流豪傑,全走進禪寺中去了。他們在文化思想上的貢獻,較之同時門第在俗中人,在政治文藝諸方面的成績,深刻偉大得多。我們若細籀禪門諸祖師的言論風采,講堂故事,我們可以說他們實在當得起豪傑二字。唐代知識分子,全帶有豪傑氣。

若我們真了解佛學在唐代的風聲力量,再回頭看韓愈,他自比孟子,昌言闢佛,也實在真夠得儒門一豪傑。那些都該在其精神氣魄上來衡量,來領略。戰國學者有豪傑氣,三國有豪傑氣,那些都是亂世豪傑,唐代則是盛世之豪傑。盛世豪傑難認,而隱藏在深山和尚寺里的豪傑更難認。慧能、馬祖之類,真都是不世豪傑。沒有他們,下半部中國史必然走樣。那些人都有決定歷史的力量,而自己卻躲藏在山門裡。

下半段的唐朝,在門第與禪寺之外,進士得勢了。唐初門第人物,一面反對封建,一面卻推行公開考試製度。誰都知道,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是門第護符,但在門第得勢時卻廢棄了。有人說,唐太宗曾有「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之語,那是後代想當然之言,既不了解中國傳統政治精神,又不了解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人文觀點。拈上一句兩句莫須有之話,來談上下古今,概括歷史,則真歷史只有束之高閣。

進士制度在政治史上,是政權的開放,門第勢力退讓,引起了許多新的知識分子加進政府。那些人並不出身門第,他們事先並不了解政治,也未經傳統人文深細陶冶。又不像兩漢書生,在農村中過半耕半讀的淳樸生活。他們又多未受國家官立學校正式教育。有些則在和尚寺寄食,準備應考。王播的飯後鐘,只是其中之一例而已。

當時考試項目,又側重詩賦浮華,最要的是讀一部《文選》,所以說:「文選爛,秀才半。文選熟,秀才足。」考試製度許多手續,又折損了應考人的自尊心。他們事先要呈驗履歷,查勘身份。臨考自備脂燭水炭,朝鋪餐器,肩荷手攜,聽候點名,擠進蘆棚,草席鋪地,種種手續,免不了衙門吏胥之輕慢。他們還得奔走達官貴人之門,求取聲譽。一旦名列金榜,便覺富貴在望,又不免大開宴會,招妓侑酒,歡呼若狂。如此人才,待他掌握政權,他仍只記得「灞橋風雪在驢子背上尋覓詩句」的舊習采,那已算是好進士。所以進士輕薄,成為晚唐社會及政治上一大惡態。

他們有西漢人的自卑心理,而沒有西漢人的淳樸。有東漢人結黨聚朋的交遊聲勢,而不像東漢人那樣尊尚名節。有像南北朝以下門第子弟的富貴機會,卻又沒有門第子弟的一番禮教素養與政治常識。有像戰國游士平地登青雲的夢境,又沒有戰國游士藐大人賤王侯的氣魄。他們黃卷青燈,嘗過和尚般的清苦生活,但又沒有和尚們的宗教精神與哲學思想。這一風氣,直傳下來,實在是引起了中國知識界一大墮落。科舉制度,就政治制度論,未可厚非,但流弊所至,實是大堪詬病。在唐代,不斷有人反對此制度,不斷有人策劃改變。但大體論,此一制度總在求開放政權,選拔賢才。一時改不了,而唐代政府,則在這一輩輕薄進士的手裡斷送了。

北宋開始,門第已不存在,和尚寺也衰落了,搜羅不到人才。禪宗的新宗教,不啻叫人回頭,由真返俗。而進士輕薄,終於擔當不了天下大事。在這情形下,須待北宋知識分子再來打開新風氣,尋覓新生命。書院講學,由此醞釀。他們要把和尚寺里的宗教精神,正式轉移到現實社會。要把清凈寂滅究竟涅槃的最高出世觀念,正式轉變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中國傳統人文中心的舊理想。唐代禪宗諸祖師,只在佛教教理方面翻一身,先為宋人開路。至於正式離開和尚寺,回頭再走進政治社會現實人生的圈子,而仍須不放棄那一段對大群關切的宗教熱忱,又須在理論上徹底破壞他們的,建立我們的,拔趙幟,立漢赤幟,那是宋儒當前第一工作。那是一番夠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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