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知識分子-1

我在前提到中國知識分子,此乃中國歷史一條有力的動脈,該特別加以敘說。

中國知識分子,並非自古迄今,一成不變。但有一共同特點,厥為其始終以人文精神為指導之核心。因此一面不陷入宗教,一面也並不向自然科學深入。其知識對象集中在現實人生政治、社會、教育、文藝諸方面。其長處在精光凝聚,短處則若無橫溢四射之趣。

姑置邃古以來,從春秋說起。其時文化已開,列國卿大夫如魯之柳下惠、臧文仲、季文子、叔孫穆子,齊之管仲、晏嬰,衛之蘧伯玉、史鰍,宋之公子魚、子罕、向戍,晉之趙衰、叔向、韓宣子,楚之孫叔敖、令尹子文、鄭子產、吳季札,秦之百里奚、由余,其人雖都是當時的貴族,但已成為將來中國典型學者之原始模樣。他們的知識對象,已能超出天鬼神道之迷信,擺脫傳統宗教氣,而轉重人文精神,以歷史性世界性,在當時為國際性社會性為出發點。專在人生本位上講求普遍的道德倫理規範,而推演到政治設施,決不純粹以當時貴族階級自身之狹隘觀念自限。但他們亦決不撇開人事,一往地向廣大宇宙,探索自然物理。因此他們既無西方宗教性格,亦缺乏西方科學精神,而在人文本位上,則已漸漸到達一融通開明之境界。此後戰國平民學者興起,貴族階級突然陵替,其間並無貴族平民兩階級間之劇烈鬥爭,而列國封建經兩三百年的過渡,即造成秦漢大一統。此等歷史業績,推溯根源,春秋時代貴族學者之氣度心胸,與其學識修養之造詣,亦與有大功。不是戰國推翻了春秋,乃是春秋孕育了戰國。

戰國學者多從平民階級崛起,但當時距春秋不遠,他們在生活上、意識上,幾乎都沾染有濃厚的貴族氣。他們的學術路向,依然沿襲春秋,以歷史性、世界性、社會性的人文精神為出發,同時都對政治活動抱絕大興趣。在上的貴族階級,也多為他們開路,肯儘力吸引他們上進。他們亦幾乎多以參入政治界,為發展其對人生社會之理想與抱負之當然途徑。而講學著書,乃成為其在政治上不獲施展後之次一工作。孔子專意講學著書,乃屬晚年事。墨子亦畢生在列國間奔跑,所謂「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都是忙於希求參加政治活動。孔、墨以下,此風益甚。總之,他們的精神興趣,離不了政治。

即如莊周、老聃,最稱隱淪人物,但他們著書講學,亦對政治抱甚大注意。即算是在消極性地抨擊政治,亦證明他們拋不掉政治意念。此亦在中國歷史傳統人文精神之陶冶下所應有。我們姑稱此種意態為上傾性,因其偏向政治,而非下傾性,因其不刻意從社會下層努力。在當時,列國交通,已形成一世界型的文化氛圍。如陳仲子之類,即使埋頭在小區域里,終身不顧問政事,但風氣所趨,大家注意他,依然使他脫不掉政治性。政治的大門已敞開,躍登政治舞台,即可對整個世界即全中國全人類作文化上之大貢獻,哪得不使這一批專重人文精神的知識分子躍躍欲試?

他們的生活與意氣亦甚豪放。孟子在當時,最號稱不得意,但他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諸侯。所見如梁惠王、齊宣王,都是當時最大最有權勢的王者。若肯稍稍遷就,不在理論上高懸標格,何嘗不是立談便可至卿相。在百萬大軍國運存亡的大戰爭中,一布衣學者發表一番意見,可以影響整個國際向背,如魯仲連之義不帝秦。此種人物與意氣,使後代感為可望而不可接。無怪戰國一代,在中國史上,最為後代學者所想慕而樂於稱道之。

我們明白了這一點,可知中國學者何以始終不走西方自然科學的道路,何以看輕了像天文、算數、醫學、音樂這一類知識,只當是一技一藝,不肯潛心深究。這些,在中國學者間,只當是一種博聞之學,只在其從事更大的活動,預計對社會人生可有更廣泛貢獻之外,聰明心力偶有餘裕,泛濫旁及。此在整個人生中,只當是一角落,一枝節。若專精於此,譬如鑽牛角尖,群認為是不急之務。國家治平,經濟繁榮,教化昌明,一切人文圈內事,在中國學者觀念中,較之治天文、算數、醫藥、音樂之類,輕重緩急,不啻霄壤。因此治天文、治算數的,只轉入曆法方面,俾其有裨農事。如陰陽家鄒衍一輩人,則把當時僅有的天文知識強挽到實際政治上應用,講天文還是在講政治原理,講仁義道德,講人文精神。至如音樂之類,在中國學者亦只當作一種人文修養,期求達到一種內心與人格上理想境界之一種工具。孔子最看重音樂,他對音樂看法即如此。放開一步,則用在人與人交際上,社會風俗陶鑄上,還是一種工具,一種以人文精神為中心嚮往之工具。因此在中國知識界,自然科學不能成為一種獨立學問。若脫離人文中心而獨立,而只當是一技一藝,受人輕視,自不能有深造遠至之望。

不僅自然科學為然,即論政治,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中,亦決不該為政治而政治。政治若脫離人文中心,連一技一藝都不如。張儀、公孫衍之徒,所以為孟子極端鄙視,其意義即在此。而孔、墨、孟、荀,又將為荷??丈人及莊周之徒所誹笑,其意義也在此。當知莊周等看不起儒、墨政治活動,亦由人文中心著眼。只在其對人文整體看法與儒、墨不同,其實是仍站在人文圈內,並非站在人文圈外,根據超人文的眼光來批評。如是則級級提高,一切知識與活動,全就其對人文整體之看法,而衡量其意義與價值。因此在中國傳統知識界,不僅無從事專精自然科學上一事一物之理想,並亦無對人文界專門探求某一種知識與專門從事某一種事業之理想。因任何知識與事業,仍不過為達到整個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徑。若專一努力於某一特殊局部,將是執偏不足以概全,舉一隅不知三隅反,仍落於一技一藝。而且屬於自然科學之一技一藝,尚對人文整體有效用。若在人文事業中,割裂一部分專門研求,以一偏之見,孤往直前,有時反更對人文整體有害無益。

孔門弟子,如子路治兵,冉求理財,公西華辦外交,皆有專長,但孔子所特別欣賞者,則為顏淵,顏淵不像是一個專才。墨家對機械製造,聲光力學,都有相當造就,但墨子及墨家後起領袖,仍不專一注重在這些上。戰國很有些專長人才,如白圭治水,孫吳治兵,李悝盡地力之類,但為知識界共同推尊蔚成風氣者,也不是他們。當時知識界所追求,仍是關涉整個人文社會之全體性。若看準這一點,則戰國知識界,雖其活動目標是上傾的,指向政治,但他們的根本動機還是社會性的,著眼在下層之全體民眾。他們抱此一態度,使他們不僅為政治而政治,而是為社會而政治,為整個人文之全體性的理想而政治。因此他們都有一超越政治的立場,使他們和現實政治有時合不攏。縱使「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孔子、墨子始終沒有陷入政治圈內,常以不合自己理想條件,而從實際政治中抽身退出,再來從事講學著書。但他們在內心想望中,仍不放棄政治,仍盼望終有一天他們的理想能在政治上實現。此種態度,即莊周、老聃亦不免。他們一樣熱望有一個理想政府與理想的政治領袖出現。因此戰國學者,對政治理想總是積極向前,而對現實政治則常是消極不妥協,帶有一種退嬰性。這一意識形態直傳到後代,成為中國標準知識分子一特點。

政治不是遷就現實,應付現實,而在為整個人文體系之一種積極理想作手段作工具。此一人文理想,則從人生大群世界性、社會性、歷史性中,推闡尋求得來。此一精神,在春秋時代尚是朦朧不自覺的,直要到戰國,始達成一種自覺境界。他們的政治理想,乃從文化理想人生理想中演出,政治只成為文化人生之一支。這一理想,縱然不能在實際政治上展布,依然可在人生文化的其他領域中表達。主要則歸本於他們的個人生活,乃及家庭生活。孔子《論語》中已說:「孝乎唯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這是說,家庭生活亦就是政治生活,家庭理想亦就是政治理想,以其同屬文化人生之一支。因此期求完成一理想人,亦可即是完成了一理想政治家,這是把政治事業融化到整個人生中而言。若單把政治從整個人生中抽出而獨立化,即失卻政治的本原意義。要專意做一個政治家,不一定即成為一理想人。《大學》直從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而歸宿到「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莊周亦說「內聖外王之道」。內聖即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外王即是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亦只在實現人生文化理想。此種理想,必先能在各個人身上實現,始可在大群人身上實現。若這一套文化理想,並不能在各個人身上實現,哪有能在大群人身上實現之理?因為大群人只是各個人之集合,沒有各個人,即不會有大群人。

人生本來平等,人人都可是聖人,治國平天下之最高理想,在使人人能成聖人。換言之,在使人人到達一種理想的文化人生之最高境界。這一工夫,先從各個人自身做起,此即所謂修身,所謂挈矩之道。大方小方一切方,總是一個方,一切人總是一個人。認識一方形,可以認識一切方形。一個人的理想境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