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尹福悄悄來到院里,看到北屋西廂有燭光,於是湊到窗前。

只見一個老婦人背朝窗戶,斜倚在床上。有個俏麗的農村少婦上身只穿一件大紅肚兜,露出兩隻雪白的奶子。少婦小心地用手撩住自己的一隻奶子,送到老婦人的嘴邊。

老婦人吮了幾口,忽然用手撥開奶子,怒道:「這奶怎麼也有些不對味呢?你們這兒的水土不好,滾!」

少婦緊咬著嘴唇,麻利地穿好上衣,一言不發,快步走了出來。

尹福猜想:這個老婦人定是真正的慈禧太后。

在皇宮時,按時服珍珠粉和人乳,是慈禧必不可少的葆艷之術。宮裡養著不少乳娘,經過精心挑選,她們的姿色、奶子、奶水都屬上乘。乳娘每日吃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以便多滋生好奶,但卻不能加一點鹽。據說吃了咸鹽,奶的營養就低了。因此乳娘天天吃這些無滋無味的雞鴨魚肉,如同吃藥一般。同時,乳娘還要拋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直住在深宮。挑選乳娘非常苛刻,據說乳娘的長相要影響吃奶人的長相,因此相貌必須漂亮標緻。入宮前須由太醫院御醫們仔細地檢查身體,看是否有暗疾。每日進乳之前都要按時洗澡,以保持身體的潔凈。方才進乳的這兩名乳娘是李蓮英匆匆在鎮上找的,她們不但每日吃鹽,而且操勞家務,耕作田間,常常汗流浹背,身上難免有些異味,自然難遂老婦人心愿。

尹福剛剛退出來,便見一人從東匆匆而來,他認出是李蓮英,急忙閃到暗處。

李蓮英快步走進那個院落,尹福尾隨他走了進去。

李蓮英走進那間房屋,小聲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事情辦妥了嗎?」老婦人輕輕咳嗽一聲,問道。

「妥了,直隸特做了五輛花車,現在停在正定,周馥和袁世凱都到了。」

「哦。」

「皇上見到袁世凱,氣色不大好。」

「一物降一物。」老婦人停了一下,又道:「現在追殺皇駕的還剩哪幾股了?」

李蓮英回答:「陝西蓮花寺花太歲已死,『天山二秀』鞦韆鴻和鞦韆鵠已退,少林寺和尚自開封府敗後再無音訊,順源鏢局的『通臂猿』胡七在黃河偷襲未成,也不知去向……」

「八國聯軍方面呢?」

「那個洋女人一直沒露面。」

老婦人沉吟半晌,緩緩說道:「越是要到北京,越要小心謹慎,洋人和對頭都不會甘心的,樹欲靜而風不止。」

「喳!」

李蓮英往前湊了一步,低聲道:「皇上好像越來越恍惚了,那口珍妃井……」

「我自有辦法……」老婦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光緒熄了蠟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白日見到袁世凱,他就像在茶水中吃了一個蒼蠅,欲嘔非嘔,欲吐又吐不出來,心裡憋悶得難受。他從心裡膩煩這個胖頭胖腦、油腔滑調的傢伙。晚上他幾乎沒有吃什麼東西,以至瑾妃來到他的房間,也遭到他的婉言拒絕。他想到那落入深井的珍妃,不由得又掉下一串眼淚,多麼可愛的一個女人,大大的眼睛,彎月似的眉毛,靈巧的嘴,說出話來、爽利、動聽。她才二十多歲,那麼活靈靈的一個青春軀體被埋在那麼一口冰冷的井裡,身上還壓著幾塊沉重的大石頭。

那美麗的軀體可能已經腐爛了,已經兩年多了,雪白肥碩的蛆蟲蠢蠢欲動。衣裙已爛成一條一條的……光緒想到這裡,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西遁途中,光緒並沒有惶惶不可終日的神態,反正心愛的人也給她們害死了,自己活著也覺得無聊,就讓洋兵或義和拳民眾殺死算了。東歸途中,有些人感到輕鬆,他卻覺得心情日益沉重,覺得北京城就像一個沉重的密不透氣的黑漆棺木,每走一步都覺得步履蹣跚。從開封府出來,他不再像隆裕、瑾妃她們那樣蜷伏在車廂里。他毫無遮掩地高高坐在那駕車的車夫旁邊,以散淡的神氣觀望著四面的野景,像一個旅行中的詩人一樣。

李蓮英過來幾次勸他,他置之不理,他嘴上沒說,心裡暗暗罵道:「你這頭騸驢,不男不女,非人非馬,有什麼資格來管我。有朝一日,我非殺了你不可。」

他與車夫並坐,倒把車夫美壞了。車夫美滋滋地想:自己不過是一個趕車的下人,如今竟和當今皇帝肩並肩坐在一起,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情。過黃河以後,車夫遇到一個做生意的老鄉,那老鄉見他與光緒促膝相聊,還以為他混了什麼大官,背著包袱一路跟過來獻殷勤:「老哥哥,咱們是他鄉遇故知,你家的香火旺了,可別忘了咱從小放屁崩坑的鄉親。」要不是兵丁過來趕走他,他一路能跟到這黃粱鎮來。

一路上,光緒覺得自己就像廟會上的那長串糖葫蘆,引得那麼多男女老少前來圍觀。起初那些護衛的禁兵,還想裝腔作勢地把他們嚇退,但一看他們手中捧著的雞蛋、酒食一類的東西,又不想真的把他們驅散。因為這些皇族是絕不會輕易吃喝的,只能歸了這些禁兵。

光緒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次來到一個村鎮,有個年輕的鄉村少婦,一手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手提著一籃雞蛋,走到他的面前,用一種無限信任的語氣對他說:「皇上,請您不要見笑,這雞蛋在我們家裡算是最好的東西了,給您留著補補身子,您操勞國家大事加上一路辛苦,夠累的了,我們只有一門心思,就是希望您能領我們過好日子,以後再不受洋人欺負……」光緒聽了,流下淚來。多麼好的老百姓,多麼淳樸的人民,可是自己……他有時從車上跳下來,跟那些老百姓天南地北地談論著,喝他們的茶,飲他們的酒,吃他們煮的熟雞蛋,當然這些食物都是由太監先嘗試一下。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二十年的皇帝,只有這一次才不經過那些善於文飾的官員的傳遞,直接傾聽到民間的聲音。

其實在西安時,趁太后忙著辦理庚子事變善後事宜的機會,他常帶著王商等貼身太監悄悄溜出宮去,隨便在城裡或鄉下閑走,處處留心察看民情,有時在酒樓茶館坐上半天,毫無拘束地與人閑聊。

種種民間尋訪,使他認識到朝廷無論是吏治、賦稅、教育,還是徵兵、練兵等方面,都有許多亟待改善的地方,他那一顆泯滅的雄心,又升騰起來,必須振作起來,他相信有朝一日掌握實權,他可以給老百姓減少許多痛苦,他能夠做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那樣有作為的君王,在帝王史上留下光輝燦爛的一頁。

但是光緒一想到慈禧,就記起她那對陰森森的眼睛,就像兩口深井,閃著藍幽幽的光。他又想到李蓮英、榮祿、袁世凱這一班人,他們就像魔影一樣纏繞著他,像走馬燈一般在他四周轉。

一想到這裡,他又黯然失神。

光緒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光緒正睡間,忽然被人叫醒,抬頭一看,是個頭戴方巾的書生,他身穿沉香色夾綢直綴,粉底皂靴,手持白紙扇。

「你是誰?」光緒睡眼矇矓地問。

「你熟讀經史,怎麼連我都不認識?我是唐朝的盧生,我曾在這裡做過黃粱美夢。」書生驚訝地說。

「你是人是鬼?」

「我當然是人,我是個讀書人,一肚子書灰,不會舞槍弄棒,不做刺殺之類的粗舉,皇上不要害怕。」書生淡淡地笑著。

「你的夢有意思嗎?」

「有的夢有意思,有的夢沒意思,我做的夢自然有意思。」

「要是好夢,自然願留在夢裡。」光緒痴痴地說。

「你要願意做好夢,我帶你去做,你不要忘記這是黃粱鎮。」

「但願能夢見珍妃。」

盧生帶光緒逶逶迤迤來到一個去處,兩側的豆麥發出清香,令人甜醉。夕陽留連石楓枝上,楓葉醉紅了臉。有個小小的山村籠罩在金色的霞光里。不知從哪裡傳來的笛聲,婉轉,悠揚。

光緒隨盧生進了村,只見儘是疏疏落落的草頂泥牆小房,家家都沒有籬笆。盧生帶他走到一個院前,板門虛掩,院內一棵老白果樹,粗大的枝椏伸出院來。

兩個人走進院,房後有一株古老高大的槐樹,枝葉茂盛,像一團墨綠色的雲彩。

正面三間正房,斜面有兩間半小南屋,沿東西兩牆各栽著一排高大的向日葵,葉子足夠蒲扇那麼大,那一盤盤的大花輪,比臉盆還豐碩,杏黃色的大花瓣,從邊沿上往外翻卷著,好像一群幼兒的小手。屋檐下掛著幾串紅辣椒,紅得耀眼。

「誰呀?」屋內傳出一個少婦的聲音。

光緒聽了有些耳熟,急忙小聲問盧生:「這是誰?」

盧生道:「你進去就知道了。」

光緒邁進門檻,一隻懶散的大黃狗縮睡在角落裡,一個大灶正呼呼冒煙,灶口火焰翻卷著,火舌四躥,灶上有個大鍋,蓋著籠屜。

閃出一個少婦,土黃的瓜子形臉龐鑲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等身材,穿一身合體的黑布衣服,腳穿一雙青布鞋。

「怎麼?珍兒,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光緒見了,驚得後退幾步。

那少婦正是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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