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有兩個侍衛見尹福和李瑞東來到,壯大了膽子,悄悄摸了上去,但是又很快倒了下去。

小姑娘仍在聚精會神地繡花,那朵鮮靈靈的玉蘭花彷彿永遠也綉不完似的。

尹福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小姑娘,還認識我嗎?」

小姑娘連頭也沒抬,已經進入花的意境。

尹福試探著又往前走了一步,說道:「多謝上回你的搭救之恩。」

小姑娘一動未動,全神貫注於玉蘭之中,好像她的靈魂已與花魂融為一體。

尹福又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只覺得眼前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一閃,抬手拿住,原來是一根繡花針。

小姑娘仍然沒有抬頭。

尹福一抬頭,又一個亮晶晶的東西一閃,他用手捏住,又是一根繡花針。

尹福接連接住十根繡花針。

「你就是尹大俠?」小姑娘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站了起來。

她嫣然一笑,真像一株亭亭玉立、潔白無瑕的玉蘭!

「鐵鐲子尹福就是你嗎?」小姑娘睜大了水靈靈的細長眼睛。

「我就是尹福,怎麼?你找我嗎?」尹福問。

「你可認識於鶯曉?」小姑娘把雙手擱到背後,俏皮地搖晃著腦袋。

尹福像被悶棍擊了一下,觸電般地呆住了,他喃喃地問道:「你怎麼認識於鶯曉?」

「她是我的師姐,我怎麼能不認識?想當初我們倆姐妹一起在黃山學藝,拜教於黃山道祖鐵木真人,情同手足,朝夕相伴,同床一枕,星月共系。她就像我的親姐姐,照顧我,體貼我,她的恩情,我豈能忘記?五年前她藝成下山,與我灑淚而別。她一去音訊全無,去年我下山後才知道她已殉難。」

「她是一個好姑娘……」尹福的眼眶湧出熱淚。他想起於鶯曉那張生動的臉龐和那雙火辣辣的大眼睛,恆山地穴里的往事一幕幕閃現在他的腦際。

一個清脆親切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好像是快馬疾馳,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嗎?」

「不……」尹福的耳鼓嗡嗡作響,亂鬨哄的,他在自己的良心深處有深深的負疚感,一直無法擺脫。

在這一閃念中,他想到了唐昀,他總覺得於鶯曉與唐昀有相通之處,唐昀彷彿就是於鶯曉的影子,也可能有這個緣故,他對唐昀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但這種感情中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

「你可能是那種長相平凡而內心不平凡的人。」小姑娘有點失望地說。

「我是平凡的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尹福就像炒黃豆一樣一字一字爆出來。

「不,我師姐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的眼睛刁得很,她看上的人絕不是凡胎俗子,更不是一張白紙,沒有文字,也沒有痕迹。」

尹福嚴肅地說:「一張白紙,沒有文字,也沒有痕迹,也能寫世間最美好的文字,畫世間最美好的畫。我已是一張粗糙的紙,滿是文字,而且還有不少錯字別字。」

「那正說明這張紙有分量,它記載著歷史滄桑,它有著奇特的經歷和重負,這些痕迹懂得人生的風風雨雨,溝溝坎坎,因此才有無窮的味道……」小姑娘嘆了一口氣,那朵玉蘭花朵般的臉褪去了豐澤,有點蒼白。

李瑞東在一旁聽了,可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想:尹爺和那小姑娘在說什麼夢話呢,什麼一張白紙一張糙紙一張馬糞紙的,轉來轉去,還是一張紙,嚼什麼舌頭?尹爺八成是離家太久了,想老婆了,不然怎麼跟眼前這個花朵般的小姑娘泡上了。小姑娘有點武藝,賴在大道中間不走,裝模作樣地繡花,八成是想要點什麼,是金銀財寶,還是寶馬香車?要不就是想給皇上續個妃子,唉,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君不像君民不像民,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想到這裡,李瑞東朝尹福喊道:「尹爺,這幾千口子都橫在這吶,你也七老八十了,人家小妞可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尹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瑞東又朝那小姑娘嚷道:「我說小妹妹,你娘等著你回家烙貼餅子呢,看這天都快黑了,還不趕緊回家,要不然回去又要挨一頓臭揍。揍在屁股上還好說,有褲頭遮著;要是揍在臉上丟下一個疤花兒,看哪個男人家想要你!再說天一黑下來,半路上躥出幾個土匪來,看你這花骨朵兒般的身子,哪個不流哈拉子?一動起手腳來,你可就連哭都來不及了……」

李瑞東正說著,猛見眼前有個亮晶晶的東西一閃,他知是暗器,急忙一閃身,身後「哎喲」一聲,一個兵丁直挺挺倒下了。

這時,李蓮英又來到前面問究竟。

小姑娘又對尹福道:「你要是條漢子,你就朝西北方向我師姐的墓碑鞠幾個躬,我眼見了,心裡也就踏實了。」

尹福對著西北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小姑娘滿意地笑了,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不一會兒,一匹雪白的駿馬從山後飛馳而來,小姑娘飛身跨上駿馬,駿馬卷著一股旋風朝山後飛奔而去。

「你叫什麼名字?」尹福大聲地問。

「於——小——玉——蘭——」這聲音像悅耳的銀鈴,飄蕩在山谷里。飛馬賓士如一朵玉蘭花,好一朵豐腴純潔的玉蘭花!

皇家行列又開始前進,就像一隻只小甲蟲慢慢蠕動在這黑黝黝的山道上。

天,完全黑下來了,就像一把大黑傘,遮沒了光明。

前面有一個小山鎮,露出星星點點的燭光,就像是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李蓮英傳達了慈禧太后的指令,今晚皇家行列就宿在這山鎮。

這個山鎮只有幾十間房屋,半山腰上有個小教堂,黑黝黝的。

尹福接連走進幾個黃泥牆院,除了土炕和破罐殘鍋之外,空無一人。鎮東頭有個院落冒出幾縷青煙。尹福走進那個院落,看到有幾隻像小貓一般大的耗子竄來竄去,院里堆著亂石塊,一棵枯槐上吊著幾根草繩,晃來晃去。

尹福來到正屋,見灶台前趴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婆娘,正在往灶台里添樹枝。這婆娘有四十歲光景,袒露著黃瘦的上身,肋條明顯地一起一伏,像被刀刻出來的,瘦稜稜的兩隻奶子像小面袋子一樣下垂著,烏黑乾巴的兩顆奶核就像兩個硬貼在上面的黑棗。她的褲子就像百葉布,補了一層又一層,膝蓋裸露出的肉跟褲子顏色差不多。她赤著雙腳,驚惶地望著尹福。

尹福和藹地說:「老鄉,不要怕,皇駕來了。」

那婆娘聽了,不甚明白,問道:「什麼黃醬?」

尹福又說:「就是皇上和太后來了。」

婆娘又道:「黃醬太厚了。」

尹福見她還不明白,就比劃著說:「就是真龍天子來了。」

那女人一聽「龍」字,立即磕頭如搗蒜,叫道:「龍王爺,您可別再發洪水了,村裡人都快死絕了。」

尹福見她還是不明白,無可奈何地打開鍋蓋,一股嗆人的樹葉味迎面撲來,原來這婆娘在煮樹葉。

尹福走進裡面的一間房屋,只見土炕上倚著、靠著、趴著、蹲著九個女孩,個個精赤條條,面黃肌瘦,污濁不堪。大的約摸二十來歲,小的只有兩三歲。那些女孩好像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衣服,見到尹福也不羞臊,有的朝他怪笑,有的用手指摳著嘴,有的吱吱呀呀說不出話來。土炕上沒有炕席,只有一堆樹葉。

尹福看了,一陣心酸,沒想到在中原大地的山區里還有這樣一戶人家,真是一貧如洗,竟連皇上都不知道。

婆娘踢踢踏踏走了進來,默默無言地坐在土炕上,一聲不吭,目光獃滯。

一個小女孩滾下炕,來到屋角處,站著撒尿,那角落有一個小洞,通到外面。尹福想:這大概就是她家的茅房。

尹福摸出一些銀兩塞到婆娘手裡。

「嘩啦啦」,銀兩撒了一地。

「要這些小板板有啥用?」婆娘神情恍惚地望著尹福。

尹福又摸了摸,終於摸出半個乾巴的窩頭。那些孩子看見了,蜂擁而上,都來搶這半個窩頭。

婆娘一把奪過窩頭,掰了幾塊,各分給她們一塊。女孩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有一個女孩噎得直喘粗氣,臉憋得通紅。

婆娘看見了,一把拽過那女孩,一巴掌打在她後背上。她張大著嘴,把碎窩頭噴了出來。婆娘把窩頭渣撿起來,放進嘴裡。

尹福問道:「你男人呢?」

婆娘嘆了口氣:「一連生了九個,都是不帶壺嘴的,他也不中用了,一氣之下,走了。」

尹福又問:「鎮上的人呢?」

「夏天鬧大水,天上的雷賊響,地動山搖,山上滾下來好多大石頭,砸死的砸死,跑的跑,我拉扯著這麼多孩子,向哪兒跑?乾脆就等死,沒想到大石頭一過,我這房子沒倒,我們娘幾個也沒有遭災的,真是上帝保佑!」

「你也信上帝?」

「前些年老鬧洪水,鎮上有的跑外的人回來說,有的村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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