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在灰濛濛的大道上,秋天的原野遠遠地伸展著,一望無際。田野上空,一條條煙色的雲彩靜悄悄地飄動著。微風在田野上吹過,翻閱著乾草莖。微微濕潤的青草在早晨的霧氣中散發著香味。泥土像流質一樣地蕩漾、波動,黑色泥土的淡薄氣味使人感到奮發和甜蜜。收穫後的大地在歇息。

皇家行列在默默地向東移動。

尹福仍是與李瑞東策馬並行。他在行進中特別注意觀察每一個宮女,然而沒有發現慈禧的蛛絲馬跡。

當尹福策馬經過瑾妃的轎前時,聽到宮女木蘭花與宮女娟子的對話。

木蘭花問娟子:「你怎麼了?」

娟子嘆了口氣:「真是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宮裡的規矩,姑姑的權大,對下面的宮女,可打可罰,這幾天姑姑的火氣特別大,動不動就拿我們出氣。打還好忍受,疼一陣過去了,就怕罰,往牆角一跪,不知跪到什麼時候。姑姑的事都是由我們伺候,洗臉、梳頭、洗腳、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幾桶水……」

木蘭花笑道:「誰叫人家是姑姑呢,等你到了三四十歲,也不成姑姑了?」

「我?我也能成姑姑?到了十八九歲,太后還不讓我嫁人?要是嫁個漂亮小伙,還算有福氣,要是嫁個麻臉瘸子,我這半輩子不是算倒邪毒了。」

「你是太后的貼身宮女,太后還能虧待了你?」

「宮女是不許打臉的,臉是咱做女人的本錢,女人一生榮華富貴多半在臉上。當年老太后、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對珍小主最大的羞辱。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可是這個姑姑專打我的臉。」

「你大概又犯了什麼錯兒,是不是睡覺時大八字一躺?」木蘭花說這話時緊盯著娟子的臉。

「噢,這不斷地走啊走,有時一天走好幾十里地,累得肚子轉筋,還不許我們睡覺,躺的姿勢還管?」娟子說這話時氣呼呼的。

「這是宮裡的規矩呀!」

「這不是宮裡時,是在路上。在宮裡時,不許我們吃魚,怕身上帶腥氣味。」

木蘭花道:「就連主子、小主、格格到上頭去前,也要凈一凈身子,免得失敬,何況你一個小宮女。」

尹福見娟子不言語了,她的烏油油的大辮子分外扎眼,辮根系兩寸長的紅絨繩,辮梢用桃紅色的綯子系起來,留有一寸長的辮穗,用梳子梳過,蓬鬆著,鬢邊戴一朵剪絨的紅絨花,腳下是白綾子襪子,青鞋上綉著滿幫的淺碎花,透出利索爽眼。

停了一會兒,娟子又說:「有時我真想溜走。」

木蘭花聽了,急忙去掩她的嘴:「這話可不是鬧著玩說的,說出去,要丟腦袋的!」

娟子氣哼哼地說:「我的腦袋早掖到褲腰上了。」

木蘭花前後左右瞧了瞧,見只有尹福注意她們談話,才放下心來。娟子訴苦道:「當宮女行不回頭,笑不露齒,走路要安安閑閑地走,不許頭左右亂搖,不許回頭亂看,笑不許出聲,多美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多苦惱也不許哭喪著臉,挨打更不許出聲。不該問的不能問,不該說的話不能說,誰和誰也不能說私語,就像每個人都有一層蠟紙包著,誰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來。哼,現在我就笑,把牙露出來給你們瞧瞧!」說著,娟子哈哈大笑,露出兩排潔白牙齒。

木蘭花道:「行了,行了,我看你是有點瘋了。」

「我的頭就亂擺,亂搖。」娟子故意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不該打聽的我也要打聽。木蘭花,你說,李蓮英是不是假太監?」娟子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在木蘭花那白皙的臉蛋上。

「李大總管,恐怕不是吧,他未必有那麼大的膽子!」

「我看他跟太后……」娟子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像蚊子叫。

木蘭花憋得通紅,小心地東張西望。

「你發現沒有?太后跟你師父相好了……」娟子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是尹福還是聽到了。

尹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頭扭向一邊,不過他的心房隱隱跳動著,全身有些震顫。

「不會吧?我師父不是那種人,他的心我清楚……」是木蘭花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的眼睛可揉不進沙子,你沒看太后這幾天失魂喪魄的,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一從西安城出來就變了,連有些老規矩都改了。」

「是嗎?」木蘭花的聲音充滿了顫聲。

尹福聽了,心頭一緊,心跳得更快了。

「木蘭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前幾天我聽到太后的夢話……」

「快說給我聽……」

「可不興說出去。」

「誰說出去誰爛嘴。」

「不能告訴你師父。」

「說出去嫁狗。」

「太后在夢中說,尹爺,尹爺,她在叫你師父的名字!」

「太后是不是在夢中撞見了賊人,她喊師父救她……」

娟子搖了搖頭,又說道:「她還說,尹爺,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呀!」

木蘭花聽了,臉紅得像蘋果,心「咚咚」跳著。

尹福將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他神思有些恍惚,不由得拍打了馬屁股幾下,策馬趕到皇家行列之前,來到曠野之上。

他望著茫茫的曠野,心潮起伏,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多少天來,他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與喜悅。這種喜悅和幸福是由衷的,是從他相依為命的妻子身上得不到的,他的妻子是一位傳統式的中國女人,純樸、厚道、勤勞、溫善,但是生活久了,總感覺缺少一種東西,尹福也說不出是什麼東西。恐怕人無完妻,憨厚過之必然有失聰敏,聰敏過之必然有失樸實。他喜歡他的妻子,喜歡她的誠摯、坦誠,但有時又覺得缺少些含蓄。而唐昀是一個文雅、含而不露的女人,她的思想深邃,文化修養甚高,她就像白雲堆里的仕女,遠不可及,近不可視。但是尹福從來沒有希冀和幻想過什麼,他不敢苛求,也不願苛求,他就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充溢著一種幸福感。如今聽到娟子一番話,他那關在心閘之內的春潮彷彿洶湧澎湃起來,原來唐昀也喜歡他,喜歡他這麼一個風塵僕僕的粗人。他有些激動,臉熱得泛紅,甚至有些發燙。他彷彿看到唐昀身穿白色裳裙,在曠野上朝他撲來,他合上雙眼盡情地享受這一美好憧憬。

但是他睜開了眼睛,唐昀是王府名姝,寺廟裡長大的老處女,而他是個有家室的人,這種想法豈不荒唐!武林中人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八卦掌門人會如何議論這件事,荒唐,荒唐!

「尹爺,你在那兒轉的什麼磨?」傳來李瑞東的聲音。

尹福仔細一看,只見李瑞東策馬來到他的面前,皇家行列已經走遠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在……這察看一下……地形……」尹福支支吾吾地說。

「我還以為你出了事,所以趕回來找你。」

尹福和李瑞東追了一程,終於追上皇家行列。

慈禧的貼身宮女榮子和娟子一見尹福,趕快跑來。榮子道:「尹爺,老佛爺叫你過去。」

尹福來到唐昀的轎車前,下了馬,稟道:「奴才叩見老佛爺。」

轎內傳出唐昀的聲音:「尹福,你進轎吧。」

尹福一聽,心裡「咯噔」一下,只有李蓮英和慈禧的兩個貼身宮女榮子和娟子才進過這輛轎車,如今唐昀讓我進去,不知有什麼要事。

尹福讓榮子牽著他的馬,自己上了轎車,他掀開轎簾,只見唐昀斜倚在座位上,臉色泛紅,兩隻眼睛閃爍著清澈的光輝。

尹福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彷彿是一柄柄刀子。

「老佛爺找我做什麼?」

「潼關就快到了。」唐昀的聲音悅耳動聽,就像一首民歌。

「聽說那裡的景色很美。」

唐昀嘆了一口氣:「這幾天我神思恍惚,總感覺已到了生命的盡頭,有時夢見白茫茫的一片,在這白茫茫中忽然閃現一朵朵紅雲,夢醒後便覺眼跳耳鳴。」

「你不要胡思亂想,應當想法鎮定自己,你多想想你在新疆的爹爹,想到通過你的努力,你們父女終將團圓,你就會有好的感覺的。」尹福說這番話時,不自然地搓弄著衣角。

「尹福,說實在話,我一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唐昀的話溫柔、甜馨。

尹福的臉上泛起紅暈,兩隻手微微顫抖。半晌他問:「你喜歡我什麼?」

「喜歡你勇敢、樸實、機智、有男子氣。」唐昀說這些話時,大眼睛不眨一下,顯得很誠摯。

尹福的心簡直要融化了,他感到唐昀奔騰的氣息襲來,這氣息清涼、芳香,他努力剋制自己,盡量不使自己做出非禮之舉。

「你喜歡我嗎?」唐昀的話充滿了期待和希冀。

尹福說什麼呢?他若說喜歡,恐怕要使這位初涉情海的女子跌入情網,以致弄得不可收拾。若說不喜歡,實是欺人之談,會傷害唐昀的心。

尹福不敢看唐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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