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軍機大臣趙舒翹又奏道:「那冒充的皇家行列只有十幾人。」

慈禧急忙道:「可是知縣還在我們這裡呢。」

趙舒翹道:「城裡人謠傳,知縣已被亂兵打死了。」

吳永道:「不知是哪路賊人竟敢冒充聖駕先到了城裡,咱們還是快動身吧。」

慈禧道:「先差尹福、李瑞東進城探探虛實,咱們隨後就啟程吧。」

慈禧坐著吳永找來的轎子,光緒乘著延慶州備的轎子,皇后、瑾妃同乘一個馱轎,大阿哥和溥倫貝子同乘一個馱轎,李蓮英腳上有疾,也乘了一個轎子,一行車馬出了榆林堡,朝懷來縣城而來。吳永也在皇家行列里走著,偷偷地瞥了一眼轎內的光緒,他身材適中,較常人微高,兩眼大大的,眼珠呈深褐色,眼皮微微下垂,似乎平日就不大舉目觀眺。他鼻準高正,口闊適度,他的頷須已長得有分把長,可能是多日未刮的緣故。多日的失戀和奔波,光緒日漸形銷骨立,他身穿一件半舊了的湖色縐袍,寬襟大袖,毫不合身,腰無束帶,上無外褂,髮長逾寸,蓬首垢面,憔悴萬分。

「誰料到這個青年就是當今的光緒皇帝?」吳永一邊走一邊暗暗地想。

尹福、李瑞東各騎一匹馬,先離了榆林堡,朝三十里外的懷來縣城馳來。他們一路上看到的儘是殘村破戶,破棉絮爛褂子扔了一地,大道上有馬糞、人尿、棄骨等,時而有幾隻野狗盤踞在橫屍上,還有那半死的潰兵和難民在呻吟掙扎,尹福和李瑞東覺得簡直是踏進了鬼蜮,這北京西去的路上,充滿了昏暗和死亡。

他們的馬正賓士著,被前面一伙人擋住了去路。原來是一些逃兵爭搶著一隻爛了五髒髮了腐臭的死狗,他們爭著搶狗肉往嘴裡塞。一忽兒,那隻死狗已被眾人搶奪得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骨骼。

李瑞東和尹福馳馬繞過他們,又往前趕路。

李瑞東道:「我想,人餓急了,連人肉也咽得下去。」

尹福道:「皇太后的兩個貼身宮女榮子和娟子不是也曾想割掉股肉獻給皇太后嗎?被皇太后阻止了。」

李瑞東道:「我聽說在皇上餓得發慌的時節,小主也想割掉一塊股肉煮湯獻給皇上,被皇上罵了一頓。」

尹福忽然指著路旁說:「你瞧!」

李瑞東轉過頭,只見玉米地里有個女人,不知被誰割掉了兩隻奶子,還沒有斷氣,有一隻老鴉正站在她那鼓脹得老高的肚皮上啄著……

「真慘啊,不知是誰家的女人?」尹福嘆息著,一揚手,一支飛鏢飛了出去,正擊中那老鴉的咽喉,老鴉栽倒在一旁。

兩個人飛馬朝縣城捲去。

皇家行列仍在慢慢蠕動著,有消息傳出,河南總兵統領了五營人馬到了京郊,已經擋住洋人的追兵。

慈禧聽了這消息,精神為之一振,頓時來了精氣神,她探出身子問崔玉貴:「河南總兵是誰?」

「蔣尚鈞。」崔玉貴畢恭畢敬地回答。

「玉貴,你要記住,等平定了,我要重賞他們。」

「剛才探子來報,廣東押解銀元七千繞道追趕聖駕而來,聽說已到了山西。」崔玉貴說道,抬頭看著慈禧有什麼反應。

慈禧臉上露出笑容:「好極了,我們到了山西便不愁沒有錢花了。」

慈禧望了望走過的虎神營兵士,又問崔玉貴:「李鴻章有消息嗎?」

「李鴻章仍未到達京城。日本軍隊目前進據頤和園,各國聯軍議定:更番居住,每七天一調。」

「各國洋兵眷戀著那座園子,倒也罷了,但願他們不要瞎折騰,我有好多日常用的東西還在園子里放著呢。」慈禧拂了拂亂髮,又問:「不知洋人進皇宮沒有?」

崔玉貴回答:「聽說洋人沒有進去,王文韶大人等正在跟他們談判。」

慈禧聽了,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能保住就好了。」

娟子在一旁聽了,高興地說:「這麼說,宮裡那麼多姐妹有救了,謝天謝地!」

皇家行列走出榆林堡才十里,已接二連三地倒斃了十幾個餓死的兵丁。只要有一個倒斃的,就有兩個,這是心理在起作用。那些倒斃的兵丁面目可怖,馬玉昆吩咐轎夫們抓緊趕路,以免那些貴妃、格格們看見害怕。岑春煊從隊尾來到隊前,指揮幾個兵丁迅速清掃著路上見到的屍首、棄骨。

光緒在轎里看到路旁人屍縱橫,鴉犬爭食,心裡萬分難過。他想到自己從登極到如今已有二十六個年頭,可是沒想到自己落到這個處境,國家敗落到如此地步。他看到那倒斃在路旁的屍首,彷彿都活了過來,爬著,立著,向他伸出手,他的面前出現無數猙獰的臉。

他恐怖地叫道:「我也不是甘願當傀儡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傀儡,今日的局面不是我造成的!……」

光緒的眼睛直瞪著外面,在恍惚中看到那些猙獰的臉隨著他的轎子一搖一顫,他忽然看到珍妃披頭散髮,現出一副蒼白的臉龐,光緒絕望地叫道:「殺你的不是我!我救不了你,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光緒暈倒在轎子里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只有抬轎子的人先覺得皇帝在轎子里動了一陣,後來倒一動也不動了,穩穩噹噹地好抬得多。

順順噹噹走了一程。

「走了多遠了?」慈禧在轎子里問。

「我到前頭瞧瞧去,大概快到了,可是還沒看到城牆垛子。」崔玉貴說著趕到前面去了。

風,凄切地卷過來。

慈禧面色蠟黃,形容枯槁,仰卧在轎中,她感到周圍是一片墳場。她絕不是一個仁慈怯懦的婦人,而有的是野獸般的殘戾和機警。她非常清楚,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和洋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緊張,也許只有俄國是例外,因為在那次變法運動中,俄國人是支持她的。其他各國,尤其是英國和日本,已成為她又恨又怕的「洋鬼子」。她恨的是,洋人們想利用光緒廢掉她這個皇太后。她怕的是,數十年來,大清國與洋人打了許多次仗,就沒有一次是佔了便宜的。戊戌政變,她以果決的手段,鎮壓了新黨,在朝廷內部換上了自己的心腹,將不聽話的光緒關在了瀛台。可是那些支持新黨的洋人,仍然虎視眈眈,處處作梗。去年義和拳鬧起來後,燒教堂,趕洋人,她想利用義和拳剎一剎洋人的威風,鞏固自己垂簾聽政的地位。沒想到義和拳鬧進了京城,惹惱了洋人,西什庫教堂和東交民巷使館區又久攻不下,洋人組成八國聯軍,大舉進攻,落得自己寡母孤兒西逃的敗勢。

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早就想除掉光緒這個可憐的政治對手,只是劉坤一、張之洞等封疆大吏和全國臣民反對,又有洋人的壓力,溥雋這個大阿哥實在不成才,而又另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來,她才遲遲始終未敢動手。八國聯軍入犯京城,如果光緒留在北京,凶多吉少,正應了洋人們的心意,說不定廢了她這個皇太后。說不定光緒會與洋人議和,掌握軍政大權。但也說不定洋人會把他當政治木偶,隨意擺布,大清帝國會土崩瓦解。

慈禧咂巴咂巴嘴,舌尖還沾有小米粥的殘渣,她依稀記起幾日前在頤和園傳膳的情景:

「傳膳——哪——」只見儀鸞殿門帘高挑,幾十名太監排成隊列,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食盒,恭恭敬敬走進殿內。殿內,又有十多名套上白領頭的太監把食盒接過,擺好膳桌,將一百多樣菜肴迅速布好。嶄新的銀器食具,刻著蟠龍和「萬壽無疆」的字樣,下面托有盛著熱水的保溫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上都掛著一個戒備下毒用的小銀牌。七張膳桌被擺得銀光交映,奪目生輝。

當慈禧被扶到正座之後,有一名太監喊道:「打碗蓋!」馬上有四名小太監分別打開菜碗上的銀蓋,並歸攏到一個大銀盤內取走。這時,每個菜碗內都升騰出一縷熱氣,三鮮龍貝、口蘑肥雞、紅燒魚翅、素扒海參、黃燜鹿尾、清燴猴頭、肉燴淡菜、胡桃腰花、芙蓉肺片、江瑤蒸蛋、珍珠肉圓、山藥櫻桃肉、干煸牛內絲、白切羊肉片、鳳尾蝦、面拖蟹、銀魚蛋、東坡肉、爆兩樣、宮爆肉丁、滑溜裡脊、炸春卷、燭麵筋、狗不理包子、羊肉串……數不清的珍饈美餚。慈禧的御膳還有一個火鍋,裡面除了寸長白肉片外,還填進了熊掌、猴腦、鹿肺、鮑魚、蟶乾、銀耳、冬菇等山珍海味。

慈禧想到這裡,鼻子一酸,淌下幾滴熱淚,真是不堪回首啊!政治風雲,變化莫測,勝者英雄敗者寇啊!

光緒此時恍恍惚惚來到一座幽雅靜謐的庭院,古槐參天,綠陰覆地,這是北京宣武門內西太平街醇親王府的槐萌齋,是他的生身之地。他的父親醇賢親王奕儇和他的生母醇王福晉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他稱臣,光緒看到他們那笨拙的樣子,感到好笑。

光緒恍惚來到書房毓慶宮,那是個工字形宮殿,南窗下有個長條幾,上面有帽筒、花瓶;靠西是一溜炕,上有炕桌;靠北板壁有兩張桌子,放著「四書」「五經」和文房四寶。壁上有個大鐘,鏡盤直徑六尺,指針比人臂還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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