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馬玉昆等人聞說前面弔死了人,急忙趕到前面探視,發現是神機營的一個士兵。

他如何被弔死在這棵古槐上?每個逃亡的人腦里升起一個問號。

尹福和李瑞東也火急火燎地趕到前面。

慈禧聞說後吩咐兩宮的轎車放下轎簾,生怕嚇著皇后嬪妃。

尹福端詳著那具死屍,見他身上沒有其他傷痕,猛地想起那首藏頭詩中「日亡一人」的詩頭。莫非刺客真的是每日殺死一人?他惴惴不安地想著。人困馬乏,惶於逃遁,生怕洋兵追上來,各營管帶誰還有心思清點兵丁人數,一定是昨夜刺客拖走了一個兵丁,勒死在這裡示威。慈禧命令將那兵丁屍首轉移,隊伍急急趕路。

北國初秋的氣候,瞬息萬變,正是人馬到達南口的關口,大雨瓢潑,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蓋地卷了過來。雷在低低的雲層中間轟響著,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閃電,時而用它那耀眼的藍光,劃破了灰暗的天空。

「啊!」第一輛轎車傳出尖叫。

「是誰在叫?」慈禧嚴厲地問。

「是大阿哥。」隆裕戰戰兢兢回答。

「快讓他住嘴,膽小鬼!以後能成什麼氣候!」慈禧的眉頭皺了一皺。

過了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雨過天晴,太陽竟從濃重的雲朵堆里露出頭,顯出一道新鮮美麗的彩虹。多變的雲,轉眼化做層層疊疊的魚鱗片,閃著金紅鑲邊,罩得滿坡滿岡像開遍了野玫瑰一般。山道兩旁一叢叢一片片的野花,也喜悅得昂起頭,散發出芳香。山石、竹枝、蒼松、翠柏都像水洗過的,一條小溪充滿著雨水和泥濘,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動著細碎的銀光。

慈禧叫瑾妃掀起車轎簾,透一透車廂的鬱悶。她舉目遠眺,看到蒼翠的山峰,一片蒼翠的松柏,直入雲霄,其間有紅牆、黃屋、翠瓦、白雲。

「那是什麼地方?簡直是風水寶地。」慈禧忘記了身上的疲倦,興緻勃勃地說。

「親爸爸,那是明十三陵,那山叫天壽山。」光緒無精打采地回答。

瑾妃問:「哪一座陵是崇禎皇帝的?」

慈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瑾妃自知失言,臉紅了半邊,她怎麼單單在逃難之時談及那個倒霉的皇帝呢。

光緒若有所思地說:「西南角上那一座小的,他最凄涼,死了倒鑽進了田貴妃的墓穴。」

慈禧聽了,臉上白得像一張紙。

隆裕見勢不妙,慌忙說:「咱們一人出一個聯挨個對,如果誰對不出,罰他下地走一段。」

慈禧聽了,道:「這倒是個解悶的好主意,我先出一個,素筠先對。」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繆供奉。

「炒豆捻開,拋下一雙金龜甲。」慈禧興緻勃勃地說。

繆素筠想了想,對道:「甜瓜切破,分成兩片玉玻璃。」

光緒見繆供奉沉醉在喜悅中,說道:「你還要出個對子呢。」

繆素筠眨巴眨巴眼睛,說:「七男一女同桌凳,何仙姑怎不害羞。皇上,你對吧。」

光緒瘦削的額頭頓出一條刀刻的皺紋,淡淡對道:「兩宮一佛共車廂,聖明主理當躬思。」

慈禧聽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嗔怒道:「皇上,你對的這下聯成何體統?你好好謅出一聯,要不然,將你趕下車去!」

光緒聽了,喃喃道:「這下聯不是挺對仗嗎?」

瑾妃在一旁勸道:「皇上,你就正正經經地對一個聯子吧。」

光緒小聲地說:「三宮六院多關姬,萬歲爺龍體欠安。」

慈禧惡狠狠地說:「驢唇不對馬嘴!」轉過臉去了。

瑾妃用纖纖玉指捅了捅光緒:「你還得出一個聯子呢!」

光緒道:「小籃也是籃,大籃也是籃,小籃放到大籃里,兩籃共一籃。」

瑾妃對道:「秀才也是才,棺材也是材,秀才放到棺材裡,兩材並一材。」

慈禧嘟囔道:「你們不能換一個喜氣的聯子?」

瑾妃趕緊又說出一聯:「一大喬,二小喬,三寸金蓮四寸腰,五匣六盒七彩粉,八分九分十倍嬌。」

隆裕長吁了一口氣,道:「好長。」她仰望著車頂想了想,說:「十九月,八成圓,七個進士六個還,五更四鼓三聲響,二喬大喬一人占。」

眾人發出哄然大笑,瑾妃笑得伸不直腰。繆素筠掩著口笑,清涼鼻涕流了出來。光緒只是苦笑,眉宇間透出幾分凄楚。慈禧只有一絲笑紋,瞬息即收。

隆裕望了望慈禧,說:「該我出聯了。雪積觀音,日出飄然歸南海。」

慈禧笑了笑,對道:「雲成羅漢,風吹漫步到西天。」說罷,怡然自得地望著窗外的景色。慈禧看到太監副總管崔玉貴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裡結一根繩子,汗毛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掌子鞋,真像是三十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她不禁感到好笑,目前她已將內宮護衛的重責交給他,他也十分露臉兒,騎著高頭大馬,帶領著幾個侍衛不離慈禧的轎車周圍。

崔玉貴的後面是太監總管李蓮英,這兩天有些蔫頭耷腦的,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義和拳失敗了,他像斗敗了的公雞。這些日子,他的臉拉得越來越長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兩隻胡椒眼也不那麼靈活了,肉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著。他戴著一頂老農式的大草帽,寬寬的圓邊,把草帽的兩邊繫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讓兩邊帽檐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他穿著一身藍布舊衣服,真像跟車伺候人的老僕頭。

慈禧不願看到他們這副寒酸相,於是又把目光落在車廂內。眼前的皇后穿著褐色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穿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挽著,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妃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襠向下嘟嚕著,顯得拙笨。繆素筠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一條白肚毛巾。

慈禧看了,也感覺著不舒服,於是眯縫著眼睛,不去看她們。她平生從來沒有穿過布衣服,如今穿起來如同披了一件牛皮,渾身到處刺癢,脖子底下,兩腋周圍長了小痱子,不搔就奇癢,一搔就痛得鑽心。

車裡奇熱,像蒸籠一般,歪脖太陽幾乎把人晒乾癟了;下過雨的地經太陽一曬,熱氣反撲上來,夾帶著牲口身上的腥膻味,熏得人非常噁心,車帷子,褥墊子到處都燙人。這時候,蟲子也多了起來,可能是騾馬身上有汗腥味,它們圍著騾馬轉,一團團,哼哼唧唧,趕也趕不走,就在迎面隨著車飛。用手一拍,它們的肚子像爛杏一樣,一攤膿水出來,使人起雞皮疙瘩。路越走越陡,東西兩邊的群山擠壓過來,活像兇猛的野獸,從兩邊在追逐著一個獵物,終於頭碰頭地衝撞在一起了。慈禧如同鑽進了葫蘆里,悶得像乾溝里的魚向著天,嘴一吸一合地喘著……

這時,瑾妃坐立不安起來,身子蠕動著,眼睛淌下淚來。

「怎麼回事?」慈禧問。

「我……我要解溲……」瑾妃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

原來這一路上女人上廁所成了一個難題,未進山前還能見到一些人家,可是也不知是什麼年代興的,說女人借廁所用會給本家帶來晦氣,必須進門喝口涼水,壓一壓邪氣,出門送一個紅包,散一散晦氣。昨日車馬走到溫泉時,來到一個大戶人家,女人們再也按捺不住了,死說活說,好不容易,戶主才答應了,並搬來一缸涼水。瑾妃口乾舌燥,多喝了一瓢涼水,有點鬧肚子了。

車馬到貫市時,駱駝行後面倒有個茅廁,沒法子下腳,蛆全長了尾巴,又肥又白。瑾妃上廁所時蒼蠅順著臉爬,黏黏的,趕都趕不散,落到身上有十幾隻。瑾妃又急又怕,險些撲倒在地上。

這時,隆裕犯難地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瑾小主怎麼辦呢?」

慈禧掀起轎簾,望了望外面,又看了看瑾妃:「你真的堅持不了了?」

瑾妃咬著牙,點了點頭。

慈禧果斷地說:「就在路邊,人圍起來!」

光緒讓車夫停車,瑾妃、太后、隆裕等魚貫而下,太后的侍女榮子、娟子,還有幾位格格也下了車,她們在路邊圍成一個人牆,瑾妃先鑽了進去,一忽兒,太后、皇后、格格們輪流著進去方便……

尹福從隊伍之尾路過轎車時,正聽見慈禧的兩個貼身侍女的對話。

榮子小聲地嘆了口氣:「唉,也真難為老佛爺了,用野麻的葉子代替了手紙,在宮裡手紙是那樣精細……」

「可不是……」娟子細聲細氣地說,「我就加工過這種手紙。先領了細軟的白綿紙,把一大張分開裁好,再輕輕地噴上一點水,噴得比霧還細。我們經常比賽,同時含上一口水,同時噴出,看誰的力氣足,噴得時間長,霧星又勻又細。俗話說,拙裁縫,巧熨斗,這也是一種技巧。把紙噴得發潮發蔫以後,再用銅熨斗輕輕走過,隨後再裁成長條,墊上濕布,用熱熨,在紙上一來一往就行了。」

「整個宮裡都沒有廁所,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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