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紫色茶宴

三個慌了手腳的男人聽到這女人的聲音,更不知手腳往哪裡放,頭往哪裡鑽了。

宮燈的穗子被人扯住,整個燈也便不再搖晃,燈下的茶几和綉墩等物也都歸了位。這個時候,三個來捉「鬼」又被「鬼」嚇得糊塗的男人才定過神來,審視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燈下,站著一身蠟染衣裙的一位老婦,素樸而不失端莊。

大家都認出:她是陶居的女主人,硃砂老先生的夫人周天筠。她手持一把長嘴紫砂壺,笑矜矜地站在茶几旁。

「我是來給大家添茶的,」周天筠聲音很平靜:「天要亮了,外面露水重,別著涼。我看你們還是進屋裡商量去吧。如果不方便讓我聽到,我就不客氣,少陪了。」說著,她熟練地填滿茶几上的三個茶杯,淺淺地點了下頭,便徑自走向陶居的樓里。

目送殷勤的女主人,三個男人才發現,她腳下穿了一雙非常合腳的軟底高幫繡花鞋,走起路來一絲兒聲響都沒有。怪道是三個大活人都沒有發現,她什麼時候幽靈似的來到樹下,站了多少時辰,竟幻覺是歐陽婷的魂兒來問候。

周所長拾起剛才掉在茶几上的半支煙:「那也好。就給我們揀個現在沒有人睡的房間吧。」

走在前面的周天筠並不回頭:「您還覺得他們這些人有多大定力呢?誰還敢在死屍邊上睡覺,早就走沒影兒了。」

「這大半夜的,都上哪兒了?」

「嬌嬌陪著他爺爺去了天華大師的道觀,兒子、兒媳去了兒媳的娘家,好在都不遠……」

「您為什麼沒走啊?」路曉驛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道。

「我一個形將就墓的人有什麼好怕的?再說我走了,誰招待你們呢?倒個茶也得有個人呀!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聽上去滿是理。所以三人也便不再續這話茬兒,跟著女主人走進了一樓的一間客房。

房裡也有一方茶几,並四把高背椅子。

四人落座,周天筠又取來香煙和紫砂的煙缸,都放在周勤面前。

重置茶盅、茶壺,一壺釅釅的「碧羅春」在「紫砂小斗」里翻滾起乾坤。

周勤好像非常怕周天筠離開,忙開口說:「朱夫人,你能不能再給我講一講你們家昨晚的茶宴。」

周天筠雙手疊放在紫砂小鬥上,眼睛眯成兩條線,定睛在牆上一幅《夜宴圖》上。

茶宴還得從主賓朱熾說起。

硃砂的祖上世居朱家鎮。硃砂的祖父朱庠子生於清咸豐年間。17歲,娶妻賈氏。18歲那年便有了長子朱榭,也就是硃砂的父親;次年又得了次子朱槐。28歲那年,像皇家的繼位大典一樣,經過整個家族見證的隆重儀式,他正式成為朱門從趙宋王朝傳下來陶窯的第十八代傳人。

別看朱家鎮不大,可朱家陶窯燒出來的鐘、壺、瓶、盞無一例外地被運到千里之外的京城,納進皇宮。您說了:皇家喝茶能用幾柄壺?那您就外行了。皇家可能一柄砂壺都用不著,就在架兒上擺著。寧可用不著碎了它,也不許流入民間。什麼叫皇權至上呢!

讓朱家陶窯受寵的第一要件,便是那朝音山上的陶土。山陽的土日積月累承日月精華,燒出來的物件明艷動人,呈現茶色而又透著赤紅;山陰的土要去盡表層浮土,在一尺下面取。這裡的土燒出來的物件色暗近黑,但是光澤極好。

這朱家世蒙聖恩更是在於從祖上傳下來的紫砂器燒焙工藝要訣――《紫砂秘籍》。書是線裝的,一共七本。據說在這個秘籍里,備陳製作過程的全部流程。就連取土的時辰、盛器、地點等等都有講究。

朱榭自小就同父親在陶窯里學藝,也做出些許讓人稱道的物件,供王孫貴冑們把玩一陣子,也就完了,並沒有傳世之作;說起那次子朱槐,更不屑了。二十一歲那年,他就追隨他所謂的「仁人志士」,剪了辮子,做了國民革命軍。

朱庠子是個高德高壽之士,到了他八十歲高齡的時候,自覺再靠自己撐管陶窯日漸不支,於是在子孫中選中了最有陶藝天份的長孫兒――硃砂,繼承朱家陶藝事業。這讓其他子孫好個不忿。

1945年,朱家發生了四件大事。

第一件,硃砂率眾清理出日本鬼子侵略時被土封起來的陶窯,到山上取來山陽之土,燒出光復後的第一窯陶壺,從小到大共四件――呡、呷、咂、吲。四件器物橫、縱、序、雜,不論如何擺放,都有不同的韻味。硃砂自覺得意,總冠「品茗四寶」之名。

第二件,硃砂翻建新居。二層小樓從三月十五動工,六月中便工程告竣。硃砂將工匠遣散,也不許他人接近,自己在新房子里忙活了半個月。當家人被延請回新居時,眼睛都瞪得渾圓:這新居儼然一柄碩大的紫砂器,連高大的院牆也是那茶色茶香的茶壺樣兒,略泛光澤。朱家人從那時起便住在這裡,再也沒有遷居過。

第三件,朱槐、朱熾父子升遷,榮歸省親。

光復後,朱槐回到了南京,在國民政府里任了局長,他唯一的兒子朱熾也年滿十八,從了軍。仰仗在政府里做官的父親,已經做上了排長。聽說在老家的硃砂造了一幢舉世無雙的房舍,二人都想回來看看。

朱槐與朱熾回鄉省親,也讓朱家上下體味了十天的親情之暖。尤其是朱門事業傳人硃砂,見到了經年不見的叔叔朱槐和從未謀面的堂弟朱熾,很是殷勤事奉,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品茗四寶」予叔叔賞玩。朱槐自是愛不釋手。硃砂在一次酒酣之後,大方地將「品茗四寶」送予了叔叔。

第四件,要員題宅。

朱槐的上司陳立夫聞聽朱槐描述朱家新宅的諸多神奇,也很想前往一觀。終於在他一次出巡時,繞路來到朱家鎮;見了這曠世之作,驚嘆不已,信手提筆,親題「陶居」二字。

一九四九年,朱槐與朱熾隨國民黨逃去了台灣小島,從此海峽隔親情,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每逢佳節或是靜謐難眠之夜,硃砂心中總是升起長長的思親之情。七天前,他突然收到署名「朱熾」的電報,上書:「本月望日抵家,共賞家鄉圓月。弟朱熾初八日自高雄。」

七天太長了,硃砂有點等不及;七天又太短了,來不及為迎接遠歸堂弟準備更多的東西。他竟再不出門,構思新作品做見面禮。還有三天朱熾就要到家了,凌晨三點,硃砂便帶上三層細紗縫成的錦囊上了朝音山。回到家又把自己關進了十坪見方的工作室。連一日三餐都不出來,要家人用食盒盛著送至門口。

十五這一天上午,他終於走出了工作室。在午飯的餐桌上,他給孫女朱嬌嬌布置了任務:用下午時間送五紀請帖,請朱家鎮鎮長金紹良、市電視台女主播歐陽婷、著名江南名畫家何逸雲、三清觀主人天華道人和江南名模莎莎小姐於當晚掌燈時分來陶居參加迎接堂弟朱熾的茶宴。

飯後,硃砂獨自踱進了書房。從書櫃里端出一方錦盒,打開來,取出上好的宣紙,輪起飽蘸墨汁的羊毫。左一張寫得不好,撕掉!右一張不理想,團成團扔在地上。半個多小時過去,他還是沒能把三個字寫得順自己的意。

最後,他發現錦盒上面的紅色蜀錦甚好,也不管其他,一把撕下來,展平,鋪在書案上,用鎮尺壓平。又換上一支羊毫,用八分體書了三個大字:「半生月」。

這就是今日他給堂弟接風的見面禮,也是今夜茶宴的主題。

他悵然地頹坐進藤椅里:想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怎禁得這般思念之苦。上一次與堂弟分別正是那陳立夫為陶居題字的時候。六百個月圓月缺!

硃砂就這般倚在藤椅里,醒醒睡睡,直到日頭西沉,院子里人聲嘈雜起來。

被延請的客人有四位已經到了,由周天筠和朱嬌嬌陪著,正坐在皂角樹下的綉墩上閑聊。

穿著白色小衫、紫色紗裙的歐陽婷斜戴著一頂白色小涼帽出現在院門口。一邊往裡走,一邊摘下小帽在面前揮動,向院中的主人和客人打招呼,扇起一陣香風。

嬌嬌很看不上她那浪樣兒,於是裝作沒看見,依舊與何逸雲看他新近畫作的照片。倒是林莎莎裊娜著「T」台上的步履,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真是千呼萬喚才出來!讓我們好等。」

「不好意思,台里的活兒太忙。」

「可就忙死你了?這麼一會兒工夫,可能做成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就你這張嘴厲害!朱老呢?」

這會兒與嬌嬌閑聊的何逸雲聽見歐陽的聲音,正抬頭望向這邊,擺動著手裡的畫筆跟歐陽打招呼。歐陽故意不理會他,在人群中尋覓著。嘴裡說找陶居的老主人,豈不知她在找這陶居的少主人朱石。

朱熾被朱家公子朱石從碼頭上接到陶居,已經是掌燈時分。

硃砂被朱石的妻子請出書齋時,朱熾正一邊說:「我那哥哥在哪裡?讓我好想啊!」一邊往裡走。

在門前,兩個人的四隻手握在了一處。

半天功夫如置身無人之境。就那兒站了許久。還是周天筠走上前來勸:「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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