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月二十二日

車過長江了,遠處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陸地。風很大,我能看見車窗外的船員被吹得東倒西歪。我坐在車窗邊的位置上,盯著窗外波濤洶湧的長江口。這是一輛開往蘇北的長途汽車,車子正固定在汽車輪渡上過長江。

我的身邊是葉蕭,他依舊是一副憂鬱的神情。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你不應該不聽我的勸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經有多少人出事了嗎?」

「我絕不後悔。」

「別說了,你以為是我要來幫你的嗎?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決心退出了,不想再管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沒有關係了。」他上了些火氣,聲音很大,引來了車廂里許多人的注意。

「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一起來?」

「因為你媽媽,前幾天我見到你媽媽了,她說你最近一直沒有回過去,她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他們好象已經看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了。你媽媽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我照顧好你,你爹媽就你一個兒子,他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嗎?你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你父母想想,我從小在你家長大,你媽媽對我就象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我不能不答應她。所以,我必須跟著你來。」

我沉默了半晌,然後,我把香香的事情全都一股腦兒地說給葉蕭聽了,我說了很久,全部的細枝末節都說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裡發生的事。輪渡上了岸,汽車繼續在蘇北的平原上疾駛,又過了幾個小時,我們終於抵達了當年香香出事的那個縣城裡。

到了這個小縣城,我發現這裡已經變化了許多,但大致的模樣還沒變,又讓我觸景生情了一番。如果十八歲那年,我和香香能夠安分守己地呆在家裡,熬過那個酷暑,一切的錯誤就都不會發生了。

我和葉蕭直奔當地的殯儀館。

我一直覺得,殯儀館對於人生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醫院的產房是人們的來到這個世界之處,而火葬廠的火化爐則是人們離開這個世界之處。我們走進殯儀館,被一片蕭條的氣氛籠罩著,這裡地方不大,我很快見到了香香開追悼會時候的那個小廳,當時,我以為這是最後一面了,我哭得很厲害,從來沒有那樣哭過。

我們找到了這裡的負責人,還是老樣子,葉蕭出示了工作證,說明了我們的來由。於是,我們查閱了香香火化的那天這裡的工作值班記錄,記錄上登記著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齊紅李。

「這名字挺怪的,我們現在可以找到他嗎?」我忙著問。

這個負責人回答:「齊紅李這個人一年前突然雙目失明,回家了,不過我可以把他現在的住址告訴你。」

我接過他抄給我的地址,然後就要走,葉蕭卻拉住了我:「慢點。」然後,他對那負責人說:「對不起,我能看一看你們這裡有關齊紅李的人事檔案嗎?」

「可以,不過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沒說他犯法,只是調查一下。」

我們在殯儀館的人事檔案里找到齊紅李的名字——性別: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貫:浙江湖州。婚姻狀況:未婚。

而在簡歷里,只填寫著:1972年起在本縣殯儀館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麼工作前的簡歷全是空白的呢?這不符合規定啊。」葉蕭問。

「這個嘛,我就不清楚了。我聽這裡的老職工講,齊紅李這個人,是文革時候來到我們這裡的,當時的社會上的形勢很亂,這裡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流浪漢,他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和別人不同的是,他講的是上海口音,他是唯一來自上海的流浪漢。因為這個,當時的老館長可憐他,同意他在這裡做臨時工,做最臟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後來,時間長了,他工作非常認真賣力,從來不出錯,於是就給他轉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浪漢,當了正式工後,那麼戶口怎麼辦?」

「文革的時候,一切都很亂,後來,他就自己報了一個戶口,那時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階級鬥爭,誰還管這種小事啊,就真的給他報上了,算是我們這裡的人了。」

「真奇怪,他為什麼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這裡呢?」我不解地問。

「是啊,他這個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說話,在這裡幾乎沒什麼朋友,也一直沒有結婚,有人懷疑他是文革的時候犯了案逃到這裡來避風頭的,但是也沒什麼證據,而且他雖然性格很怪,但應該還算是一個好人,平時工作一直很認真,沒做過什麼壞事。一年前,他突然雙目失明了,檢查不出什麼原因,也許他真做過什麼壞事,遭了報應了。」

「謝謝了。」

葉蕭和我離開了殯儀館,按著那個負責人給我們的齊紅李的地址找到了那裡。

這是在小縣城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裡的一棟小平房。低矮,潮濕,陰暗,我們鑽進那房子立刻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個人就在我們面前,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個子,毫無特點的臉,眼睛睜得很大,卻一點神采都沒有,直盯著正前方,果然是個瞎子。

「你是齊紅李?」

「兩個年輕人,你們找我幹什麼?」

他居然知道聽出了兩個年輕人,葉蕭說話的聲音能夠被聽出倒也不足為奇,可是我還沒說過話呢。我仔細地觀察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說:「四年前,你做過一件事。」

「什麼事?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燒屍體。」

「你火化過一個女孩,然後,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邊,我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

「我聽不懂。」

他的口風可真緊,我決定吹個牛皮,冒一回險,我突然大聲地說:「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隱瞞了。難道你一定要見到她才肯說實話嗎?」我看了看葉蕭,他偷偷地對我翹了翹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當然了,同一父母生的親兄妹。」

「你說謊。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在說謊,相信一個瞎子的聽力吧。」

我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還想硬撐,卻說不出話了。葉蕭給我做了一個手勢,然後他靠近了齊紅李,用上海話說:「72年以前,儂在啥地方?」

齊紅李顯然吃了一驚,神色有了些變化,然後他吞吞吐吐地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別裝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結束以後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私自在這裡報戶口,為什麼在簡歷上1972以前的全是空白?」葉蕭的說話具有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你到底是誰?」

「你用不著管我是誰,問題在於你究竟是誰?齊紅李?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答有些忙亂了。

「那取決於你了,告訴你,這件事不是我們幾個人的事,而關係到許許多多的人,我想,你不是那種搞陰謀的人吧。」葉蕭看了看他,然後點了點頭,接著說,「相信我們,我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我們是為了真相,因為這真相事關重大。」

齊紅李不回答,他那無神的眼睛眨了幾下,最後輕聲地說:「告訴我,已經死了多少人了?」

這是突破口,葉蕭立刻回答:「許多,至少已有幾十人了,過幾天,也許會更多,我們在和時間賽跑,能挽救多少人就是多少。說吧。」

「到了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了,我的眼睛全瞎了,用不著擔心見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的真名叫李紅旗,齊紅李倒過來讀就是李紅旗。1966年,我是南湖中學的畢業生,參加了紅衛兵,我們那裡有一棟黑色的房子,我們佔領了那個單位。」

「你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又看了看葉蕭,他對我搖了搖頭,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你們居然知道?」

「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你別管我們知道不知道,你照實全說就是了。」葉蕭說。

「當時,我們為了『鬧革命』,下到了地下室里,我們發現裡面躺著一個赤聲裸體的女屍,我們很害怕,寫了些標語就離開了,第二天,我們發現我們中的一個自殺了,於是其中另一個人張紅軍就告訴我們,他們昨晚上去摸過那個女人了。沒想到,第二天凌晨,張紅軍就自殺了,我們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就又下到了地下室里,想探明個究竟。在地下室里,我們再一次面對那個女人,已經沒有了害怕的感覺,雖然已經死了兩個人,但我們實在想不出他們的死和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那個女人非常美,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我們從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於是我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身體和皮膚,其實也僅此而已了。那天晚上,當我們從地下室出來以後,我們中的一個,他叫穆建國,就發瘋似地沖向了在南湖路上疾駛而過的一輛大卡車,司機根本來不及剎車,穆建國就被撞死了。在那晚的下半夜,回家以後,吳英雄和張南舉就自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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