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焰 第九節

雪停了,藍月兒走出牢房,呼喚夜風。風來接她,蝠兒朝她飛來,喪氣地拍著皮翼。它沒找到那個吸血小丑。

「不可能的。」她哺哺說。即使他離開了樂城,蝠兒也會找到他。何況,他不可能走得遠,他不像她,能呼喚夜風。

她趕緊朝楓林飛去,那兒只有詭譎的風聲。她越過覆蓋雪花的蘆葦地,月亮的銀光在雪上輝映,並沒有映出一張小丑臉。爾後,她來到一個圓形穹頂的古墓,聞到血的腐臭味。她在古墓外面降落,走進去查看,發現地上有一灘正逐漸消失的黑血、一堆灰燼和一隻肚子朝天,嘴邊掛著黃色泡沫的巨蜘蛛,死前好像受到虐待。石牆上有打鬥過的痕迹,那兒有一個大頭鞋的腳印。

「是誰比我早一步找到小丑,又把他藏在什麼地方。」她心裡哺咕,後悔昨夜讓他逃走了。不管他是死是活,她無論如何要把他找出來。

然而,她找遍了樂城每一片土地,也沒找到小丑。她沮喪地朝芳心橋飛去,想好好思索一下。半空中,她看到橋上有一個背影移動。蝠兒興奮地拍著皮翼,飛在她前頭。

她在那個背影后面無聲地降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燕孤行轉過身來看見她,嚇得跳了起來。

「他們怎會放你出來?」她帶著驚喜問。

「吸血鬼已經捉到了。」他笑著告訴她,彷彿做了一場噩夢。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鬍子也刮乾淨,手上提著燈籠,正想去找她。

「是誰捉到吸血鬼?」她百思不解。

「就是那個在歌廳里對我念驅魔經的修士。」他說。

她更是疑惑。她見過那個老修士,他看來並不像擁有任何法力。

「你剛走,修士就用一輛牛車把吸血鬼的屍體送到牢房,他果然穿了我的衣服,扮成小丑樣,從胸膛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還有兩隻撩牙。那個『吾愛歌軍官』於是讓我走。」他告訴她說,臉上神色明亮。

「他死了,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她心裡想。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吸血鬼死了之後便沒有任何氣味,就像從沒存活過。真相大白,她應該高興,但她竟也有點傷感,好像看到一個同類的滅亡。誰敢保證有一天不會是她呢?她的血,說不定也是黑色的。

她落入沉思中,直到燕孤行牽著她的手,說:「你快進屋裡來,有一個人在等你。」

「誰在等我?」她笑笑問,瞧他臉上欣喜的神情,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來了。

她跟著燕孤行進屋裡去,看見爐火邊站著一個老人,背向他們,頭髮斑白,身上裹著灰斗篷,手裡拄著一根紫杉拐杖。

「叔叔。」燕孤行叫道。

老人緩緩轉過身來,臉龐如岩石般冷硬,一身旅塵,肩上停著一隻綠色小鳥。老人那雙半瞎的眼睛直視藍月兒,雙眼周圍籠罩一股正氣。

她在帽兜下的臉縮了縮,避開了老人的凝視,嗅到他身上的羊膻味。

「他就是養大我的叔叔,我跟你提過的老牧羊人。」燕孤行興奮地站到他們中間,又對老牧羊人說,「叔叔,她就是藍月兒。」

她略略朝老人點了一下頭,帶著些許微笑衡量他。老人沒報以微笑,肩上的小鳥很面熟,她好像見過它,但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一隻小鳥。小鳥不像老人,看她的眼光竟帶著幾分溫馴。

「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兩個最親的人都在我身邊。」燕孤行像個孩子似的笑著說。

「你餓了,」藍月兒對燕孤行說,「我去做幾個小菜給你們。」她沒看老人,轉身匆匆走入廚房。老人的眼光很令她不安,她想獨處。

在廚房裡,她褪下帽兜,抓起那隻養了幾天的山雞,朝爐火吹出一口氣,燒旺爐火,在上面放一個裝滿水的陶鍋,準備用來燉肉。她擰斷山雞的脖子,拔掉羽毛,打開胸膛,去除內臟,洗凈污血。這時,蝠兒倒掛在窗前,她揚揚手,要它先回天鵝船去。這兒有點不對勁,老牧羊人不像一般的牧羊人,他的眼睛不好,卻似乎能看透她,手上那根紫杉拐杖晶亮逼人,籠罩著一股殺氣。她一邊在山雞身上抹鹽、油、酒和楓糖漿,一邊思索,始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那隻小鳥。鍋里的水沸騰,她把山雞、紅蘿蔔白蘿蔔、紅薯和一片月桂葉丟進去。老人是燕孤行的恩人,不管怎樣,她得對他好一些。

待到她把飯菜和酒端出來的時候,燕孤行跟老牧羊人坐在桌子那邊,燕孤行談意正濃,老牧羊人背朝她坐著。她悄悄猜度他,他肩上的小鳥忽然轉過身來凋瞅一聲,看她的眼光帶著幾分傻氣。

她盡量避開老牧羊人的眼睛,把菜放在他們面前。

「你們慢慢吃。」她說。

「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吃?」燕孤行問她說。

「我不餓。」她帶著局促的淺笑說。

「她吃得很少,真不知道她是吃什麼長大的。」燕孤行對老牧羊人說,臉上滿溢幸福的神情。

老牧羊人雙眼暗沉,手上的紫杉拐杖有意無意地一下一下敲在地板上,聲音在屋裡迴響,像念一種驅魔咒,人聽了沒什麼,藍月兒卻覺得暈眩。

「叔叔慢用。」她匆匆走開,躲到廚房裡去,推開窗,深呼吸一口氣,讓冷風撫過她的臉,暈眩的感覺慢慢消散,一顆心卻下沉。老牧羊人彷彿知悉她的身份。他會告訴燕孤行嗎?那個小丑會不會就是他殺的?那根紫杉拐杖似乎剛剛大開殺戒。

砧板上殘留著一小灘山雞血,她用手指在血里亂畫,心中充滿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離別的恐懼。

一牆之隔,燕孤行一邊吃飯一邊對老牧羊人述說別後的故事。

「叔叔,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年來,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他問老牧羊人。

「我治病去了。」老牧羊人回答說,手上的拐杖擱在一旁,冷硬的臉柔和了許多。

「治好了嗎?」燕孤行關心地問。

老牧羊人拍拍胸膛說:「這副殘軀還能用上幾年,但眼睛是不行的了。」

「叔叔,留下來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走了。」他想念老人,也了解孤單的滋味。

「你肯留下,月兒也會很高興。」他說,怕老牧羊人擔心自己留下來會妨礙他們。

老牧羊人沒回答,慈悲的眼睛看著燕孤行。這孩子是他帶大的,而今是他惟一的親人。以前,他無法算出燕孤行的命運,今天亦然。他來,是要帶他走,離開躲在廚房裡的那個吸血鬼。

「我們可以再養羊,」燕孤行興奮地說,「附近有個山坡,長滿青草。」

老牧羊人抿嘴笑了,說:「我已經忘記了怎樣養羊。」

「你說過,羊會自已養自已。」燕孤行說著,笑著,醉意愈來愈濃,想著以後可以和一生中最親愛的兩個人在一起。

「要是那些羊逃跑了,我如今也沒氣力把它們追回來。」老牧羊人搖搖頭說。

「月兒可以!」燕孤行說,「她唱歌,羊就會回來,你沒聽過她唱歌,你要是聽過,以後都不想再走了。」

老牧羊人沉默不語,拈起桌子上一顆蘿蔔碎屑餵給肩上的小鳥。須臾之後,老牧羊人問燕孤行:「你還聽不聽我說話?」

「我當然聽,我是叔叔養大的。叔叔,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孤行帶著微笑問,眼睛卻已經醉了。

藍月兒這時突然端著一壺酒從廚房出來。

「我熱了些酒。」她一邊說一邊為兩人添酒,懇求的眼神第一次投向老牧羊人。她不知道他要跟燕孤行說些什麼,只是隱隱覺得是對她不利的。

老人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叔叔會住在這兒。」燕孤行笑著告訴藍月兒。

「那我們以後可以好好侍奉叔叔。」她溫柔地說,眼睛再一次投向老人那張皺褶的臉,想討好他,說的也是真心話。

然後,她轉過身去,把柴枝丟到爐火里。

「叔叔,你想跟我說什麼?」燕孤行問。

老牧羊人瞥了爐火邊那個背影一眼,一念之間,沒再說話。

「我都忘記了。」老牧羊人笑笑說。

藍月兒鬆了一口氣,用一根木柴撥爐火,讓爐火燒旺些,才又回到廚房去,在那兒等著,不知道等些什麼。時間像永遠過不完。她換在牆上,聽著燕孤行和老牧羊人在外面說話。在她愛的男人屋裡,她突然覺得自已活得像一個暗影,無法直視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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