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第十二節

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於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手裡拿著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裡,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戰慄,拚命試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大媽媽又餵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確地一口一口喂她。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於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喂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補血的葯,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雙神秘的眼睛裡看到了希望的眼淚。

她沒再流血了,只是仍舊虛弱暈眩。一天夜裡,她看見一個形影來到她床邊,悄悄地,悲傷的眼睛看著她,她認出那是但夢三。

他微笑,從懷裡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裡划出一道傷口,鮮血冒出來。他立即把那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緩緩滴進她嘴裡。假如大媽媽喂她的是甘露,但夢三喂她的,便是續命的活水。她兩手抓住那隻手,貪婪地吮吸著。

「他們說你流了很多血。」他對她說,聲音細微且憂傷。

她一邊吸一邊點頭,眼裡溢滿淚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條手帕替她抹乾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隻受傷的手握著拳,微微發抖。

每個夜裡,但夢三偷偷走進來,走到她床邊,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箇舊的傷口上再劃一道新的傷口,用他的鮮血喂她。他每來一次,一張臉更蒼白一些,她卻漸漸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夢三拖曳著腳步來到她床邊。他那張臉比往常更蒼白,她眨著眼睛對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從懷中取出那把小刀,準備在手心再劃一道傷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搖搖頭,阻止他說:「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虛弱。」他對她說。

「你的臉看來比我更自。」她說。

「我很強壯。」他舉起一條手臂笑笑說。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頭撐起身子,對他說。

他遲疑地把手放在身後。

「給我看看。」她重複一遍。

他只好把兩隻手伸出來,卻仍然緊握著拳頭。她把他的手指扳開,看到那兩隻慘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創痕。

「你這怎麼彈琴?傷到筋脈怎麼辦。」她難過地說。

「很快會好的。」他把手縮了回去,說。

「他們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問他說。

他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用去?」她問,眼睛看著他。

他沉默。他從來就不懂說謊。他的手大虛弱了,一連幾晚都彈得不好。大媽媽以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為手受傷,不能彈琴嗎?」她問他。

「他們都想聽你唱歌呢,觀眾看不見你,很失望。」但夢三把話題轉開。

「我還以為再不能跟你們一起唱歌了。」她虛弱地笑笑,又問,「我們到了哪個河岸?」

「還是原來的河岸。大媽媽怕你暈船,船一直停在這裡。」他回答說。

「我們仍然留在那個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嗎?」她如大夢初醒般,以為已經過了許多時日。

「你還說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灰色大搖鈴,尤其是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他告訴她說。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從一年前開始跟著歌舞團到帳篷里演出,已經去了好幾個小城鎮,數這一個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運,是命運把她送上這艘迴響著歌聲的天鵝船。她本來會在花開魔幻地,也許在那兒當個牧羊人的妻子,那個浪漫的童夢已經給滔滔洪水衝散了。這些年來,她有時會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見但夢三,他讓她想起燕孤行,但他們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她的回憶中,竟漸漸化成塵世的氣味。但夢三身上帶著的,是一個人自己皮膚的味道,孤獨而凄涼。

她愛但夢三,就像一個妹妹愛她善良的兄長,那是多麼樸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著放在床邊的一盤紅棗糕,那是貝貝怕她餓,特地做給她吃的。

「你吃一點吧,貝貝說是補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長的口吻說。

「你不吃。」他問她。

「我沒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說。

但夢三拈起一片紅棗糕,慢慢地吃,哄她說:「你不吃東西,哪有氣力跟我們回帳篷去唱歌?」

大媽媽給她做了許多漂亮的歌衫,她以為再沒有機會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點怯場,但她一點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職。有時候,她會想起跟燕孤行在帳篷里看星斗的那個晚上,記憶中,連那個妖里妖氣的小村落,好像也鍍上了一層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團的大帳篷很漂亮,沒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這時,山上傳來灰色教堂的鐘聲,像天堂的呼喚:「敲鐘了。」她對但夢三說。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瘋狂震顫,一把邪惡的聲音從她裡面吼出來,像男人的聲音,也像女人,對她說:「起來!起來!」

她著魔似的掀開身上的被子,看見大媽媽睡在艙房另一邊一張臨時放置的床鋪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邊的一件斗篷,跌跌絆絆地走出房間。

天鵝船停在岸邊,沒放橋板,她一腳踏空,竟沒掉到河裡去,而是像貓兒般著地。她踉蹌往前,赤腳穿過與人等高的蘆葦,走過一個陰森的古墓,越過一片荒蕪的荊棘叢,腳下竟沒流一點血,然後,她走進一個野樹林。

一陣漫天漫地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幾乎站不穩,頭上的帽兜給吹開了,長發撲面。這時,一場暴雨衝下來,雨的顏色像鮮血,發出腥臭的味道,是烏鴉的血。死烏鴉如雨般撒落,覆蓋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雙腳,她嚇得往後退,血雨打在她臉上,打進她眼睛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變得像野豹般亮。

樹上的貓頭鷹尖叫,眼睛暴凸,紅雨不停地下,樹枝在狂風中戰慄,根抵也流露出畏懼。她害怕了,大叫:「是誰?」

一聲乖戾的大笑從黑暗中冒出來,但她什麼也看不見。死烏鴉停止掉落,而依然紅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聲以無比敬畏的語氣呼喊,那聲音好像從一棵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卻沒有形影,瞬間碎成千萬個迴音。

「神正替換了她的血!」一把女聲以歡欣的口氣從另一棵更猙獰的老樹後面叫出來,同樣碎成讓人背脊發涼的迴音。

「可惜她是個女的。」男聲沉鬱地說。

「但她勝過千億個男人!」女聲驕傲吶喊。

「親情啊!多麼優秀的靈魂!」男聲號著。

「優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聲尖銳刺耳又諂媚。

「你們到底是誰。」藍月兒大叫。

「吾等是汝之僕人。」男聲變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聲如誦唱般喊著,幾近呻吟。

老樹突然長出了舌頭,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長出一張張可怖的女人臉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聲驚懼抖顫。

「血的味道是不是鮮美一如甘泉。」女聲在黑暗中一絲絲滲出來。

一條三頭大蟒蛇在一棵老樹上盤纏,三個頭互相撕咬,凄厲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藍月兒兩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寧可死掉入地獄。」

「無死也無不死。」那把男聲以莊嚴的語氣說。

「無盡亦無天界。」女聲緩緩念出。

「只有一個東西。」男聲一個個字吐出來。

「無畏無懼僅憑自己的力量。」風靜止了,女聲在黑暗中回蕩。

「除他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男聲顯得陰陽怪氣,像奴隸的語調。

「只有黑暗……」女聲流露出畏怖。

「這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之中。」男聲附和說。

「一切都將不朽!」女聲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聲宣布,每一個字都狠狠從牙縫裡吼出來。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藍月兒伏在地上哭號。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燒著一種邪惡的火,把她通體燒透。她好渴,好想飲一口血,這一刻,她甚至會不惜殺死一個人來豪飲他身上的鮮血。

冰涼的紅雨打在她身上,聽起來像心頭的沉重,野樹林重歸一片沉寂,她緩緩抬起臉,看到一個魁影立在她跟前,張開一把紅色雨傘為她擋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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