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第十一節

她上了天鵝船之後,一直跟歌女和舞娘們睡在一個大寢室里。她們全是十多二十歲的女孩,愛在睡前嬉鬧和說悄悄話,彼此交換遠方情郎的書信,有時也把岸上的遊戲帶到船上來,例如占卜紙牌,所占卜的,無非是那不確定的將來。

她是最後一個來的,所以睡在最裡面,那兒剛好有一個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個小天地,也就是她後來的孤墳。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兩個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葉。她們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時,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給她們攪糊塗,尤其是在台上,她們穿的舞衣一模一樣,動作一致,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樣,根本無從分別。惟有藍月兒從一開始就不曾弄錯。她聞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葉身上散發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換過多少塊香皂,到頭來都是散發著同一個味道。兩個人的味道從來沒改變。

妙妮和妙葉的父母也是雙胞胎,她們家裡從遠古開始已是雙胞胎,所有的親戚都是雙生兒,好像是上帝刻意把這個家族編成一雙一對,害怕他們孤獨似的。

「要是家裡有人一次只生一個,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著說。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個給獅子吃掉頭顱的馴獸師,他留下的惟—一樣東西,是無頭屍體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獅鬃毛。

妙妮矢志要為慘死的情人復仇。她把賺到的錢都儲起來,藏在枕頭底下,準備用來買兇殺掉那頭沒良心的獅子。殺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個男孩已經升為馴獸師。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剪下兇手的一撮鬃毛寄來給妙妮,好使她知道兇手還活著。漸漸地,那些不定期寄來的獅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幾年後,當她終於儲足了錢要於掉那頭金毛兇手,兇手已經早一步老死在籠中。

妙妮沉迷復仇,妙葉沉迷巫術。綠髮女巫在天鵝船上避難的那段日子,妙葉就曾偷偷向她請教,問她怎樣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里。

「那會很癢呢,」女巫說,然後嚴肅地告訴妙葉和船上所有的女孩,「愛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愛情本身。」

藍月兒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夢三,她愛跟他聊天,有心事也會告訴他。然而,那跟她和這些女孩子之間的情誼是不一樣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溝,她問妙妮說:「這是什麼?」

「用來夾死一隻螞蟻。」妙妮笑著說。

一次,她看到妙葉尿尿時有血流出來,吃驚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你長大之後也會有這個。」妙葉告訴她說。

她從這些年紀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個月的變化:情緒有點不穩,乳房脹痛,身上散發著微微的腥味,剛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話,那些狗兒會追著她們,嗅她們身上的味道。

這股氣味是會傳染的,由於女孩們都住在一個大寢室,只要其中一個人的月經來了,鄰床的女孩很快也會來月經,然後會蔓延到整個房間。妙妮和妙葉更不用說了,她們第一次月信來潮,是在同一天。

藍月兒不能跟但夢三討論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臨,擔心上岸時那些狗兒會追上來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腳跟。

那些每個月從子宮裡流出來的血,讓一個小女孩成為少女,是成長的歡慶。藍月兒做夢也沒想到,當那天來臨,迎接她的不是一場歡慶,而是地獄的七重門,人進去了就逃不出來,從此以幽暗為滋養,以血為食,活著猶如死去,卻永遠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歲。

那個凄苦的九月天,半夜裡,她在睡夢中全身簌簌發抖,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熱流從她身上流出來,流到兩腿之間,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

妙妮和妙葉首先聽到她那有如受傷野獸般的呻吟,捂著蠟燭來看她。

她們掀開她身上的被子。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說:「她來月經了。」

香皂味的妙葉摸摸她的頭,說:「她頭好燙啊!」

她突然覺得全身被火燒一樣,血像烈火般噴出來,濺濕了她雙腳。

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驚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葉哭叫著說:「她會死嗎?」

她的鼻子已經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兒了,只聞到血的味道。寢室里突然變得很吵,點了很多燈,她用手遮光,身體發狂地哆嗦。

然後,她看到大媽媽來到她床邊,驚惶的眼睛看著她,安慰她,然後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艙房裡去。

他們用床單兜著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跡從大寢室蔓延到艙房,這些人雙手全都染滿了血。她看到大媽媽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們把她放到床上,下面墊著毛毯,又在她身上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為他們已經為她裹上了屍衣。

她看到大媽媽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顫的聲音問她:「月兒,你覺得怎樣子。」

她又流血了,她虛弱的眼睛望著大媽媽,說:「我弄污了你的床。」

「沒關係,一會兒就沒事。」

大媽媽替她換過染滿血的睡衣,喂她吃藥,對她說:「是止血的葯。」

她好像好了一點,做了許多夢。

她夢見一個駝子。

駝子被困在一個紅色豎琴里,顏色紅得像深紅色的玫瑰,頭髮亂蓬蓬,沒有臉,鋒利的弦線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膚,他全身淌著血,瘋狂地呻吟。

一陣痙攣把她從夢裡揪出來。她覺得彷彿有一頭野狼在她身體裡面,嚙咬她全身的血管,想開膛破肚掙脫出來。她又流血了,嘴裡吐出猩紅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傷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卻把別人灌進去的熱湯全吐了出來。

有幾個陌生人來看她,好像是大夫。她聽到他們當中有人說:「一個人怎可能流這麼多的血?」

另一個人說:「她可能中了妖術。」

爾後,那個人在她床邊念咒。她想叫他滾開,但喉嚨已經發不出一個聲音來。血還是緩緩流出她的身體,好像要流光才肯罷休。

她像一頭血淋淋的兔子癱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氣息和一堆骨頭,濡濕的皮囊發著抖。意識朦朧中,她看到但夢三縮在房間外面,流著淚看她。她想告訴他說,她在夢裡看到一個豎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聽不見琴聲,只聽到貝貝已經在廚房裡哭著為她念度亡經。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頭髮里,底下的血涼涼的。大媽媽一直沒離開過她身邊,絕望的眼睛看著她。這雙神秘有光暈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給了她救贖,而今卻彷彿在等待著最後的道別。

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女孩們在大寢室里為她難過。有人偷偷用紙牌替她占卜,卻不敢看結果。

天鵝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沒有人。船頭的圓月上,一團陰影挪移,一瞬間,那團陰影把月亮整個吞噬了,天地霎時一片幽暗。這時,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迅速從河裡涌到岸上,是一群無頭老鼠,脖子上滴著鮮血,數量多得可以淹沒整片河岸。無頭老鼠拖著慌亂的尾巴越過蘆葦叢,穿過野地上的一個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嚇得墓里的屍骨都在顫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幾十匹馬,長著男人的頭,身上覆滿蛇的鱗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揚起的灰塵中,突然迴轉身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兩腳站起,朝天鵝船發出一聲馴服的嘶鳴,好像看到他們的王。

船頭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邐,看起來像大鳥,卻有女人的臉和手腳,朝著藍月兒躺著的那個艙房匍伏。

艙房裡,迷夢中,藍月兒又看見那個困在紅色豎琴里的駝子。他老還不堪,滿臉傷痕,一群綠蒼蠅在他頭上飛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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