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第十節

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弦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里。但夢三抱著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著頭,眼睛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髮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纖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聽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碰觸到琴弦,彈琴的彷彿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那七根弦線不是弦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彩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適當的瞬間為她低回。日復一日,她終於追上那七條絢麗的彩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在餐室里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終於按捺不住,拿著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他嚇得猛搖那低著的頭,說:「我不討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抬起。

他等了很久,沒聽到她再說話,偷偷抬起眼睛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房間里迴響著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聽到她凄厲的叫聲。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她頭髮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痛苦地嘶叫。他連忙丟下手裡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隻眼睛裡爬出來,嘴裡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著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蹌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裡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著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尷尬。

「你有沒有見過吸血鬼。」她問……

「沒見過。」他回答她說。

「聽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張面具說。

「而且他們是沒有影子的。」他說。

「是嗎?」她走到一盞油燈下面檢查自己的影子。

「我有影子,你呢?」她問他說。

他一顆心怦怦跳,輕輕挪移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雙似的。他突然有點喜歡自已的影子,喜歡它的單純和勇敢。

當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時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著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問他:「我可以彈嗎?」

他連忙走過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裡。

她坐下來,專註地低著頭,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問他說:「為什麼是七根弦線?」

他不懂怎麼回答。

「女巫要吃七種顏色加起來的食物,難道七弦琴是女巫的樂器。」她問他說。

他嘴巴半張著,覺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這麼美麗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時候,、她愛跑到甲板上,不是觀星象,而是看風箏。有一次,他們看到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她對他說:「你會做風箏嗎?我有一個朋友會。他做的風箏比這一隻漂亮多了,能飛到很遠的天空。他是個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裡。」他問她。

「洪水把他沖走了。」她說,聲音輕得像氣息。

他驀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麼深的感情,才有那樣的不舍?他突然覺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見到風箏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她慢慢地說,帶著思念。

她轉過頭去,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擋住隨時會湧出來的淚水。

但夢三終歸是為她流最多眼淚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記把他一分為二,還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證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條床單,在床上痛苦嗥叫,以為死神的手已經放到她身上的那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個房間外面,為她流下惶恐的眼淚,後來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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