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我低頭看了看眼前的牛排,好大一塊,剛閃過她是否吃得完的疑問,便聽見她說:「放心,我吃得完。」

「哦?」我略微吃驚,「這樣很好。」

「如果你吃不完,我還可以幫你呢。」

「這樣就不好了。」

「那就開動吧。」她拿起刀叉。

「請。」我也拿起刀叉。

吃牛排跟吃麵包或喝湯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得考慮吃相和避免傷人。

所以我們不約而同閉上嘴巴,甚至連手中的刀叉也變溫柔了,不是利落地切下肉塊,而是輕輕地鋸開一小片。

我開始擔心這塊牛排得吃到什麼時候。

可能是我們太安靜了,隱約可以聽見窗外的樹正激烈晃動的聲音。

這樣的氣氛有些怪,好像是熱戀中的情侶剛好在冷戰的氣氛;也好像是準備要離婚的夫妻正在討論贍養費的氣氛。

「我常有正在追尋某樣東西的感覺。」她突然打破沉默,「但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停下刀叉,注視著她。

「我找話題而已。」她笑了笑,「你別緊張。」

「嗯。」我也笑了,「其實我也在追尋哦。」

「是嗎?」她說,「你追尋什麼?」

「今天出門前找另一隻襪子時,我才領悟到人生一直在追尋。」

她笑了起來,似乎嗆到了,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你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你一向是這麼說話的嗎?」

「應該是吧。」

「如果是的話,那我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

「什麼事?」

「很高興認識你。」她舉起水杯,「蔡同學。」

「彼此彼此。6號美女……」我也舉起水杯,「不,翁同學。」

「6號美女這綽號很有意思,只是美女這稱呼我高攀不上。」

「你當之無愧。」我說。

「我受之有愧。」

「你應該問心無愧。」

「不,我愧不敢當。」

「你不必愧。」

「嗯?」

「抱歉,我愧不出來了。」我搔了搔頭,「總之我是實話實說。」

「那我只好偷偷接受了。」她低聲說,「你也只能偷偷這麼叫哦。」

「好。」我點點頭,「我偷偷叫。」

話匣子一打開,切割牛排便順手多了,一推一拉便是一小塊。

眼前的牛排越來越小,關於6號美女的事我知道的越來越多。

6號美女是台北人,工設系大三,跟我同屆。

這學期搬出宿舍和兩個學妹合租一間公寓,騎自行車上下課。

她是視聽社的社員,因為可以看很多電影,聽很多音樂。

「平時除了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外,沒什麼特殊的嗜好。」她說。

「現在你多了美女這種身份,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問。

「你不用開始養成彈彈古箏、唱唱聲樂、跳跳芭蕾之類符合美女身份的嗜好?」

「不用。」她笑了,「你呢?」

「我目前也沒什麼特殊的嗜好,不過以後恐怕會養成一種。」

「哪一種?」

「在颱風天出門吹吹風,再找家餐廳吃晚飯。」

「這嗜好不錯。」她說,「記得約我一起出門哦。」

「那是一定。」

「對了。」她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你的禮物是什麼?」

「禮物?」

「就是這次拋繡球活動的禮物。」

「他還沒拆開,所以不知道。」

「他?」她很疑惑,「你習慣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嗎?」

「只是還……還沒拆而已。」我不小心說溜嘴,呼吸瞬間急促。

「這麼多天了還沒拆,你真忍得住。」她說,「我的禮物是保養品。」

「你並不需要。」我說,「這種東西對你而言只能錦上添花,搞不好還添不了花,因為你的錦已經很錦了。」

「謝謝。」她似乎有些羞澀, 「你過獎了。」

其實我並不清楚賴德仁拆了沒,反正我不知道那份禮物是什麼。

我沒有接到繡球這件事始終困擾著我,即使我現在坦白,時機也晚了。

依她的個性,或許知道事實後只會一笑置之,未必會介意。

但我根本不敢冒著萬一她很介意的風險。

我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無法正視她,有意無意將頭略微轉向窗外,彷彿又聽見窗外的樹激烈晃動的聲音。

「沒關係。」女服務生端來附餐飲料和甜點,都放在桌上後說,「待到雨散看天青。」

「啊?」我不禁將頭轉回,「什麼意思?」

「守得雲開見月明。」女服務生又說。

「好厲害。」6號美女拍起手來。

「謝謝。」女服務生收拾好鐵盤,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我望著女服務生離去的背影,愣愣的說不出話。

「喂。」她輕輕叫了我一聲,「你的熱咖啡快涼了。」

「哦。」我回過神,「其實女服務生說的話都會讓周遭變涼。」

「嗯。」她說,「還好我點的是冰咖啡。」

「你果然有先見之明。」

她用吸管啜飲著冰咖啡,嘴角拉出淡淡的微笑。

「沒想到雨絲這麼斜,幾乎都快平了。」她轉頭看著窗外的風雨,「這場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像我的名字一樣。」

「什麼意思?」

「會停(蕙婷)。」

「啊?」

「捧個場吧,我等這種可以開自己名字玩笑的機會等很久了呢。」

「嗯。」我拍了幾下手,「你比那個女服務生還厲害。」

「謝謝。」她深深點了個頭,像舞台上謝幕的演員一樣。

好像直到此刻,我才對6號美女不再陌生,甚至覺得已經有些熟識。

可惜時間已經是九點半了,這種天氣不適合在外頭待太晚。

雖然我很捨不得,但起碼的良知還在,我得趕緊送她回家。

當我詢問她是否該離開時,她只輕輕嗯了一聲,隨即站起身。

她轉身直接走向店門,沒回半次頭。

我感到悵然若失,她似乎並不像我一樣,在離開前夕有些依戀。

不過即使她回頭,也不代表是依戀。

就像一般人上完大號後,通常會看一眼再沖水。

難道這也是一種依戀?

「喂。」她在店門口的櫃檯邊叫了我一聲。

我收回思緒,發覺她在等我,於是匆忙站起身,不小心擦撞桌沿。

桌上的花瓶開始搖晃,我趕緊將它扶正。

我突然有種衝動,抽出花瓶中的玫瑰,走到櫃檯問女服務生,「可以給我嗎?」

「花可以。」女服務生說,「人不可以。」

「謝謝。」我不想理第二句。

「送給你。」我立刻轉身將那朵粉紅玫瑰遞給6號美女。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右手接下玫瑰,低頭聞花香。

「你會送銀樓老闆金子嗎?」女服務生突然說。

「什麼意思?」我問。

「你會送房地產大亨房子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銀樓老闆有的是金子,房地產大亨有的是房子。」女服務生說, 「而這女孩就是最漂亮的花呀,你為什麼還送她花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別過頭,低聲告訴6號美女,「快閃。」

「沒錯。」6號美女也低聲回答,並露出神秘的微笑。

「謝謝招待。」我和6號美女異口同聲。

「你們一定要幸福哦。」女服務生說。

「現在就很幸福了。」我說。

6號美女只是輕聲笑著,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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