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繪圖師的第五年，世界在我手裡的尺規下畫了近四分一。我依然覺得慢了些。於是我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覺中，手上的尺規越轉越快，轉出了我今年的第十三個月。我在這個月里遇到了那個小丑。
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個小丑。我是聽過這句話的。
看到那個小丑的時候，我剛從外面回來，他坐在我平時繪圖的書桌前。窗戶大敞著，飄進來這季的檸檬花香。小丑沒有戴著布芬帽，也沒有穿著彩色的蓬蓬褲，更沒有化著鮮艷的香腸嘴。但我就是知道了，他正是住在我心裡的那位小丑。
小丑說：「我看到你在紙上畫出了未來的路，但我要為你畫另一條，通往你的心裡。」
他說完就真的動手了。
我的桌上正好有繪圖的全套工具。我看見製圖筆從他的拇指和食指間開始轉動，像翻越一座小山似地轉到中指上，無名指上，又轉到小指上，然後又轉了回來。房間里的鐘不知為何響個不停，滴滴答答的聲音催促起我的心跳頻率。我感覺呼吸緊促，不覺拉鬆了領結。
小丑開始畫了。我屏息聽著熟悉的紙筆摩擦的唰唰聲。
只是一會，大約十秒鐘。
「好了。」他說。
我發現自己吞了口唾沫。
他將圖紙遞給我。我看到紙上繪著一條單行道，直指著我窗外的花園。
「我得走了。」
他說。轉眼間就輕巧地從我的窗戶翻出去，消失在花園裡那排檸檬樹後面。房間里突然又安靜起來。平日為了趕時間在房間里擺放的十三個鐘錶，不知什麼時候——
都停了。
2
我疑惑地跟出去，也翻進了花園。
檸檬的香氣散發在空氣里，我四下搜索小丑的蹤跡，但只看到綠葉間那些白色的檸檬花在陽光撩撥下閃爍，像白日里的星星。
就像鏡子內外的兩個我，花園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不同。
我自以為地下了結論。這時突然有許多人闖進了我的花園。我開始分辨出這個世界和平常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這些人不會是我的鄰居或是別的什麼人。
他們是一群矮人。
幾十個矮人一下湧進我的花園，手裡拿著他們的工具——一些讓我分外眼熟的，大大小小的製圖工具。
他們沖著我一陣各說各話，好容易我終於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他們說，「既然你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繪圖師，只能由你來畫這張地圖。」
一張我心裡這個世界的地圖。
3
我不曾想像心裡的世界。
花園外是我熟悉的街道，閉上眼睛我也能去往任何地方。但這兒沒有蒸汽巴士，沒有汽電拖車，我有些茫然失措。我跟著矮人們走了另一條路。從花園裡第七棵檸檬樹下，他們掀開了一圈圓圓的草皮，像揭開一個秘密隧道的井蓋。我們從地底出發了。
矮人們帶我去見這個世界的國王。
彎彎曲曲的地底隧道，礦石的光芒如水光泛在牆上，我在盡頭看到一個光線昏黃的圓室。室內背光坐著一個奮筆疾書的人，他的影子匍匐在地上又貼上了牆壁，映出小丑特有的布芬帽，蓬蓬褲的形狀。他停下動作，轉頭招呼我。我看見他左眼上星星的標記，嘴上鮮艷的香腸嘴。一切都是小丑的裝扮。
他是這兒的國王。
國王拿著一米長的直尺，在他的腳底畫了一條直線。一瞬間，他的影子倏地消失在牆上。站在我面前裝扮鮮艷的他，貼近我的耳邊。
「現在你能明白嗎？」他用尺子輕敲我們相貼的腳尖，幾秒前，那兒有一條尺子畫出的痕迹。「心裡是一個世界，現實是另一個，它們在這兒交匯。」
在我們相貼的足尖，像光與影交匯。
我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檸檬香味。
我知道，他是我心裡那位小丑。
4
也是這兒的國王。
國王彈了一個響指。矮人們將巨大的水晶搬來。國王在水晶上畫出幾道光線，世界出現在他的水晶中，被劃成了四份——天空，陸地，海洋還有這個地底。
我從水晶里窺探整個世界。
天空遨遊著巨大的海龜，它們背上建著巫師的城堡。海洋是精靈的領地，貝殼裡藏著，珊瑚床上奔跑著精靈小小、玲瓏的樣子。地底的這兒，建造了城市，矮人居住在此。但是地面，在水晶里只是一張微卷的圖紙。圖紙里繪著我那個世界的景色。
國王說：「最初，所有人都在地面。」他敲了下水晶，室內綻放滿光芒。「但地面變成現實的圖紙。矮人回到了地底，精靈去往深海，巫師遷居天空。」
國王又示意我看著水晶。
這次我看到那捲圖紙之外唯一的土地——我的花園。還有我忽略已久，花園背後那片靠海的山壁。海浪拍打到山壁上，碎成白色的花瓣，凋零落下。我在山壁中間突起的一塊礁石上看到蜷縮著的——
一個巨人。
我知道一位擁有檸檬花園的巨人，他能在每一寸土地上種出漂亮的花朵，讓世界充滿花香。不知為何，這位巨人住進了我的心裡。
「現在，我需要你從現實划出一片國土，留給我那位重要的臣民。」國王說。
5
矮人們將所有的工具都拿到我的面前。我想了很久。不到十秒，我將圖紙交給國王。我重又回到現實。回來的第二天，鐘錶少了一個，但開始正常運作。
晨光從海天交接那條線滲出光芒，我站在花園望向那塊突起的岩石。
什麼也沒有。也沒有巨人。
我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大約有一個月那麼長。長到我再次看向那些星星一樣的檸檬花時，它們都變成了淡黃橢圓的果實。
它們都不像我畫的那個圓。
我用圓規在國王的繪圖紙上轉了一個圈。我答應，巨人可以使用國王提供的任何圓規，划出自己的花園範圍。而我，會得到那個圓形花園裡所有的花香。
我覺得，那一定是最完美的圓。
6
回到最初看見小丑的書房，我在桌上發現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繪圖師。」
我挑高了唇，知道這些都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