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社區生活百態

風流畫家

當警察從垃圾箱里挖出柏油屍體時,已經是五點半左右。上半身被柏油黏住的屍體用救護車送出「日出社區」後,媒體記者的車子也隨後跟去,可是在現場看熱鬧的人還是沒有減少。

第十八號和第二十號大樓之間的空地上聚集著三三兩兩的人群,大夥針對這椿奇特的兇殺案熱鬧地討論著。

畫家水島浩三站在十八號大樓三樓一八二五室的陽台,眼睛一直注視著樓下的狀況,煙斗從沒有離開過嘴巴。

他的臉上露出奇怪的假正經表情,其中又隱含一絲莫名的笑意。

不久,水島浩三從陽台走到裡面,他關上玻璃門,拉上窗帘。

只見他從第十八號大樓的北側入口出來,在俄羅斯式上衣外披了件斜紋軟呢外衣,左腋下夾著大素描本;他走到一八零一室前面,剛好跟從裡面衝出來的少女「遇」個正著。

「啊!老師……」

「由起子,你要去哪裡?」

「去『蒲公英』。」

「『蒲公英』?別去了,由起子,小孩子別對那種事情太好奇。」

「不是啦!老師,是我爸爸叫我去的。」

「你爸爸叫你去『蒲公英』幹什麼?」

「須藤阿姨現在應該在『蒲公英』,爸爸要我把這個拿去給她。」

由起子拿出一封信在他的眼前上下揮動著,封面上印著帝都電影公司的名字,沒有收信人姓名,但卻密封起來。

「你爸爸要你去找須藤太太?」

水島浩三瞪大眼睛詢問的時候,根津伍市從第十八號大樓的第一戶入口探出臉說:「由起子,你還在那裡嗎?」

「對不起,因為我遇到老師了。」

「是老師啊!真是抱歉……」

根津伍市假裝打了聲招呼,馬上又對由起子板起臉孔說:「由起子,別浪費時間了,快點去辦事。那封信不準給任何人看喔!要親手交給須藤太太,知道嗎?」

「是的,爸爸。老師,失陪了。」

由起子對水島浩三行個禮,便往商店街跑去。她只要站在父親面前,簡直就像老鼠看到貓一樣。其實她的個性是很活潑的。

水島浩三看著由起子的背影,好像還想說話。可是他回頭一看,根津伍市已經消失在鐵門裡了,於是他聳聳肩,彎過第十八號大樓的角落,從主要道路筆直往南邊走。

他邊走邊想事情,這附近有很多警察、看熱鬧的人群,可是現在的水島浩三根本無視周遭的一切。

路過的一個男人看到他的臉,對他喊道:「喂!」

水島浩三沒注意到發出聲音的是三浦刑警,直直地往前走去。

他走路時總是盡量抬頭挺胸,這是落魄畫家面對世人的一種虛張聲勢心態,同時也是他瀕臨崩潰的脆弱心靈的支柱。

水島浩三過去是模仿竹久夢二為主的抒情畫家,曾經紅極一時。昭和六年,當時他只有十九歲,幾乎每一本少女雜誌的封面、插圖、扉頁都可以看到他畫的圖。這種狀況持續了十年,他所畫的明信片,簡直就是賣明信片商人的搖錢樹。

他少年得志,獲得高收入,不知不覺就變成一個相當自傲的人;當時又被許多少女畫迷包圍的他,不知何時學會用女人似的貓叫聲說話。他那自傲、裝腔作勢的態度和說話口氣,就是由此而來的。

戰爭爆發後,帶給他不小的打擊。

有些評論家說,水道涪三不僅沒有打好基礎,甚至因為年少得志的關係,使他疏於練習,畫的東西千篇一律。所以,就算戰爭沒有爆發,他早晚都會「失寵」。

不管怎麼說,戰爭還是給他決定性的打擊,因為軍方、情報局的高層人士認為他的畫作會毒害日本少女。

失志的水島浩三將希望寄托在戰後。戰後有一段時間,水島涪三確實有過迴光返照的光輝日子,只是那段光輝日子如今已不復見。

可是他不願承認自己已經「過氣」,因此總是抬頭挺胸地走著。

「老師,水島老師!」

一輛腳踏車響起尖銳的煞車聲,停在他身邊。這時,水島浩三一邊用眼角餘光瞥著發生兇殺案的第二十號大樓,一邊走下緩坡。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姬野啊!」

水島浩三大夢初醒般地說著。

「老師,你知道夏本嗎?」

「夏本?喔!我不知道,夏本怎麼了?」

「他這次獲得一個很棒的角色,可是人卻不見了!製作人渡邊先生要我來這裡找他,可是……他到底跑哪裡去了?我問過他媽媽,也問了根津先生,他們說他只出現一下子就回去了。」

「是嗎?夏本獲得演出角色了?」

水島浩三頓時覺得無限感慨。

「是的,聽說是個很好的角色?他就快紅啦!」

「下次就換你了。」

「我不行啦!我看我永遠只是個大型道具。」

「不,你的外形不錯,如果我是導演,就會選你而不選夏本。」

「別開玩笑了,我只是個丑角啦!」

此刻,姬野三太的臉比他身上穿的毛衣還紅。

「對了,老師,你有沒有聽說『蒲公英』的老闆娘被殺死了?」

「嗯。」

「『蒲公英』的老闆娘都被殺死了,老師還要去素描嗎?」

水島浩三用責備的眼神看著姬野三太說:「老闆娘被殺跟我去素描有什麼關係嗎?」

「不是啦!大家都說老師很關心老闆娘,所以……」

水島浩三立刻一臉氣憤地說:「姬野!你別亂講話,是誰傳出這麼無聊的事情?」

「當然是京美……或是玉樹吧!只是開玩笑的啦!」

「開玩笑也要看情形,何況在這種敏感時候……」

距離他們兩、三公尺遠的地方,有個身穿西裝的男人背對他們跟工程人員說話。水島浩三當時還不知道那就是三浦刑警。

「姬野,對我來說,『蒲公英』老闆娘被殺害這件事,還不如夏本獲得好角色這個消息來得重要。」

「為什麼?老師對夏本有什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不要只注意表面……這樣不可以的。」

「那麼您的意思是……」

「我認為年輕人擁有無窮的希望。姬野,我等著看你獲得好角色,我自己也是活在希望之中,可是死人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他說的話簡直就像小說里的台詞,姬野三大都快聽不下去了。

「聽說老師曾經寄情書給『蒲公英』的老闆娘。」

「是……是誰講這種話的?」

「玉樹說的,她說有一次你請她幫你轉交一封情書給老闆娘。」

「不是啦……事情不是那樣的!」

水島造二滿臉通紅,態度馬上就認真起來。正因為如此,年輕人更愛戲弄他,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一點。

「因為我需要流行雜誌作為插畫的參考,像我們這種畫家必須隨時注意流行的趨勢……當然我也可以自己去『丸善』買,可是那太麻煩了,所以我才拜託玉樹去跟老闆娘借外國流行雜誌,如此而已。」

姬野二太提出「情書」一事並不是出於惡意,所以對方愈認真解釋,他就愈覺得煩躁。正當他快待不下去的時候,突然看到對面有個牽著輛腳踏車的背影。

「夏本那傢伙竟然在那裡,喂!夏本!等等我!阿謙!」

姬野三大連忙跳上腳踏車,連再見都沒說,就在主要道路上飛馳而去。

水島浩三愣愣地目送姬野三太的背影好一會兒,然後重新調整好姿勢,抱著素描本,一步步地走下坡路。

他結過很多次婚,剛開始老婆愈換愈好,可是後來卻愈換愈差。

今年六月跟他一起住進這個社區的女人,聽說是他第五或第六任妻子,住進來一個禮拜後,兩人就分手了。據說他是為了取得居住資格,所以跟對方協議安定好之後就分手。

多年以來,他過著不正常的生活,再加上境遇不佳,損害了他原有的美貌,以往那種英姿煥發的模樣已經完全不見了。

正因為如此,水島浩三更得要抬頭挺胸走路不可。

他走下坡路,來到被武藏野的雜木林包圍的水池。水池的面積大約有兩百坪大,而且好像很深,水面呈現一片青黑色。

昨天傍晚被金田一耕助看成水草的那些水紋,其實是橡果。

水島浩三在水池四周散步著,好像在思考事情。

水池的一邊有點像岬灣的突出處有一棵大椎木,大概有兩人合抱那麼粗,樹枝宛如紙傘般伸展出去。

水島浩三在水池附近散步了一會兒,就坐在大椎木的樹根上,然後在膝蓋上攤開素描本。

周圍天色已經昏暗了,實在不是素描的適當時刻,可是水島浩三仍舊一本正經地眺望著水池。當他拿起木炭正要畫的時候,有個男人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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