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番外三 千里清秋

那日下了朝,他走在乾清門前的青石丹壁旁,就有個文臣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面上是十分的小心翼翼:「輔政王殿下,微臣聽聞殿下好酒,前幾日得了一壇絕世佳釀,如果殿下方便,微臣這就差人送到王府上去?」

他瞥了一眼,依稀記得這人是戶部的一名侍郎,做事牢靠,為人也謹慎。

對於這些逢迎討好,他也早就習慣了,帶著些漫不經心,他點頭沖那人挑唇一笑:「好啊。」

不意外看到這個微胖的中年官員神情恍惚了一下,才忙不迭地答應。

唇邊的笑意更深,他這才緩步走下台階。

身後的官員全都刻意放慢了腳步,等候輔政王先走。

在楚地肆意慣了,他上朝也沒有穿朝服,而是著一身綉了夔龍的銀白衣衫,腰間束著金色緞帶,仿若清風霽月、天際仙人般的驚艷。

他是當今的輔政親王,大權在握,連在行宮休養身體的徳佑帝,都將監國的大任委於他手,他距離那座龍椅,僅有一步之遙。

所以才有如此多的朝臣爭先恐後向他靠攏,不過是怕有朝一日徳佑帝真的心血來潮傳國於他,或者乾脆是他欺太子年幼,索性篡權奪位,他們好順勢依附,保住此時此刻的地位。

他素來慵懶,長長台階下,停著一頂布置華麗的軟轎,他俯身上轎,命人放下紗簾,遮蔽了外界的一切。

能以外臣的身份,在禁宮乘轎,自然又是他的特權。

而他的特權,除了天生的血統給予,便是由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給的。

十二歲即位的徳佑帝,他的那位皇兄。體弱多病,卻又勤政英明;溫文仁厚,卻又有雷霆手腕……他不是沒有想過篡位,但他更知道,不會有誰比那個人,更加適合這個皇位。

這就是為什麼在徳佑九年,徳佑帝流落江湖的時候,他沒有登基即位,反倒等徳佑帝返朝之後,又將大權交還。

對於這段往事,朝野上下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被御前兩營和皇后牽制,不得不放棄到手的皇位。

也有人說他是無能之輩,將朝政弄成了爛攤子,只等著徳佑帝回來收拾。

如果有人來問他本人這是為什麼,他大概也會閑閑回答:「懶得去管。」

是啊,不是懶得去管,還能有什麼理由去說明?

畢竟他看上去,就素來與徳佑帝不和,即使偶爾同時臨朝,他多半也既無恭敬,更無順從。

這一對貌離神合的皇室兄弟,真是看傻了一眾人的腦袋。

他的王府在禁宮之側,但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卻就在禁宮之內。

軟轎在外朝轉上一圈,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入內廷。

還未下轎,宮門裡就撞進來一個身影,一身明黃長袍,那張酷似徳佑帝的臉如今長成少年的模樣,盛滿了笑意:「清叔叔!」

他從來都是討厭這張臉的,這時候也不遮掩,抬手就揪住了少年的臉頰:「今天很乖,沒有壞我好事。」

徳佑帝久未臨朝,剛才朝堂上坐在龍椅旁聽政的,就是太子蕭煉。

他們兩個上朝,經常都是輔政王輕描淡寫地處理奏報,太子在旁靜聽。但偶爾太子聽到有疑惑之處,也會當朝提出來。

這時輔政王多半都讓太子說完,再盡心回答太子的問題……只是等回到內廷,他少不了要借題發揮,將這個侄兒拉過來揉搓一番。

被皇叔這麼拉著,太子也很開心的樣子:「清叔叔,這段日子事務少,接下來兩天都沒有早朝,我們去行宮看爹和娘吧!」

他的手一頓,從侄兒的臉上放開,笑了一笑說:「我不想走動,你自己去吧。」

「清叔叔又不去啊。」聽他這麼說,太子立刻就沮喪起來,「上次清叔叔沒去,娘還問我呢。爹爹也很想清叔叔啊,問我清叔叔是不是身體不適。」

他一聽就冷哼了起來:「他管好他自己那個破爛身體就夠了,還來操心我。」

太子平日里就最會賣乖討巧哄長輩,這時拉住他衣袖晃了一晃:「清叔叔,去看看爹爹嘛,爹爹這幾日又咳嗽了,娘很擔心。」

他蹙了眉半響無語,最後還是說:「去看看就看看吧。」

從京師到陪都的行宮,還有不短的路程,他們換了便裝一路騎馬,也用了快一個時辰才到。

下了馬風塵僕僕,他自然是要先去溫泉中洗浴一番,收拾一新,才肯在人前出現。

所以當他換了寬鬆的白衣,散著一肩的黑髮,走到前廳的時候,那一家子人早就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點心了。

狹長的鳳眼掃過去,看到坐在一旁的那個青衣人,他鼻子里就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冷哼,目光似刀。

那個被他用眼刀甩到的人卻恍若不知,反而笑著沖他招手:「千清,你來了。」

敢這麼直呼他姓名的,自然只有他的那位皇兄,當今的徳佑帝,他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反而轉身到另一邊坐下,正在那個紅衣女子身旁。

溫柔對她一笑,他那廣被讚頌的絕世容顏上,滿是盈盈情意:「蒼蒼,我來看你了,有沒有想我?」

「想啊,當然想了!」絲毫不管丈夫和孩子都在身邊,身著紅衣的當朝皇后俯身抱住他,拉著他的手,「千清,來吃葡萄,吐魯番剛運來的,好甜!」

於是他那個男女老少通殺的笑顏,還沒有葡萄的吸引力大……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艷絕天下的輔政王殿下最終還是笑了笑,用修長的玉指拈起一粒晶瑩的葡萄,送到皇后的唇邊:「蒼蒼,你吃就好。」

張口看也不看咬下那粒葡萄,皇后又想起了什麼新奇的玩法,轉身撲入身旁的徳佑帝懷中,含著葡萄含糊不清地說:「蕭大哥……我喂你……」

這邊是這種令人頭疼的情況,那邊的太子蕭煉和二皇子蕭焰,早就不知為何互相掐了起來,藏在桌下的兩雙手,你來我往,指風掌影,打得不亦樂乎。而一旁的辟邪公主,則邊吃葡萄,邊托著腮冷眼旁觀。

每當這時,輔政王殿下總會在心裡默默想,如果這就是他們歷經辛苦才得來的幸福……那麼其實也沒有那麼誘人吧?

鬧了一陣後,正被皇后攬著腰的徳佑帝微笑著說:「煉兒,帶焰兒和小邪去湖邊的練武場吧,你指點一下焰兒。」

找到了正當的理由和弟弟大幹一場,太子很快高興地應下來,帶著弟妹走了。

他懶懶看了過去,知道他是在支開孩子們,果然徳佑帝很快就又笑著:「蒼蒼,我和千清到書房說些事情,你去幫我們沏上兩碗茶。」

皇后答應下來,低頭吻了徳佑帝一下也起身離開。

起身又一次向他伸出手來,徳佑帝還是微笑著:「千清,煩勞你了。」

他輕哼了一身,站起身,並不去拉那隻伸來的手:「你倒會惺惺作態。」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隨著徳佑帝來到書房。

雖然不再臨朝聽政,但現在大部分的政務和奏摺還是由徳佑帝過目的,所以書房裡放了不少各式文書和奏摺,桌上還有一張打開的堪輿圖。

對他笑了笑,徳佑帝拿起書桌上的一封奏摺:「工部給事中彈劾了戶部右侍郎司裕安,千清你怎麼看?」

想起今早下朝時那個說要送自己美酒的中年官員,他只略微思索了片刻:「若司裕安確有過錯,按律責罰便是。」

徳佑帝垂眸笑了:「千清,你是否以為我安排耳目監視與你?」

早上剛在乾清宮前跟他搭了話,下午就被徳佑帝用奏摺試探,哪裡有這麼巧合?

他冷笑了聲:「難道不是嗎?」

「隨行營的人的確一直在你左右,是因為輔政親王的安危不可忽視。」笑著說,徳佑帝將那封奏摺放下,「千清,自今日起,御前兩營均歸你調遣,一切事務,他們都不再向我稟告。」

他不由愣住了,御前兩營乃是帝王心腹,也是帝王手中最有力的兩把利刃,當年徳佑帝行蹤不明時,御前兩營尚且不服從他的命令,即使是督政多年的現今,他之前也從未曾有機會染指兩營事務。

微眯了一雙淺黛的鳳眼,他口中的話就說了出來:「連御前兩營都交予我手,皇兄真是不怕我謀權奪位啊。」

抬起眼對他微笑了下,徳佑帝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話而動怒,還是語氣溫和:「千清,你明知道如果你想要皇位,只需要一句話便可……」

還想說什麼,徳佑帝的眉頭卻突然蹙了起來,身形微晃了一下,抬手撐住一旁的書桌。

倏然一驚,還未等神志清醒,他已經伸出手臂,抱扶住那個青色的身影:「煥皇兄!」

閉目將身體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臂彎里,徳佑帝輕咳著,隔了片刻才搖頭:「沒什麼,偶爾眩暈罷了,別告訴蒼蒼。」

與生俱來的寒毒和早年接連的傷痛,已經毀去了這具身體的健康,連距離他在徳佑十八年的那場大病,已經又過去了好幾年,他們都知道這樣羸弱的身體不可能再支撐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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