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卷 第三章 陌生

遠遠地,他微微揚起了唇角,似乎是在笑。他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向我,還是向前庭里的眾人。

我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這是在做夢吧?一定是在做夢,不會再看到那個人了,再也不會了,可是那麼清晰地在眼前的人又是誰?眼睛已經模糊了,可是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卻依然鑽進耳朵里:「時間倉促,茶水粗鄙,還望諸位武林同道見諒……」

這是他在同眾人講客套話。

已經什麼都不能想了,只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裡叫:那是他,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有隻手輕放在我的肩膀上,慕顏的聲音難得沉靜:「你認得閣主?」

我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不是碰一碰就會碎的夢境嗎?不是搖一搖就會不見了的幻影嗎?

半年了,我連夢都沒有夢到過他,我不敢夢。在夢裡看到他,醒來又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面對孤寂寒冷的長夜,這種感覺,我一次都不敢要,一次都不敢要才能在這個再也沒有他的世上活下去。

可是他回來了,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帶著笑意站在眾人面前,用他淡淡的語調說著些淡淡的客氣的話——他回來了。

我站起來,撞撞跌跌一路推開人群向他走去,四周有斥罵聲響起來,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鳳來閣的幾位堂主全都站了起來。

我這個樣子,像是個滋事的瘋子嗎?

不要緊的,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想確認一下那個身體是不是熱的,確認一下那個活著的、會笑、會說話的人是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應該耐心等的,我該耐心地等他把眼下的事情處理完,到那個時候再悄悄和他私下相認。可是我等不了,每一個瞬間都那麼長,每一個瞬間都要千迴百轉地質疑再確定,確定再質疑,我真的會瘋了。

「你是何人?是你……」我已經走到前方的桌椅前,白衣的張月堂堂主蘇倩攔了過來。

我越過她的手臂,去看那個仍舊坐在椅上的人,他側著頭,長長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點陰影,他用手扶住桌子,沉默著,終於還是慢慢站起來,輕點了點頭:「讓她過來。」

我快步走過去,沒有猶豫,緊緊抱住他的身子。

這個身體是暖的,他比去年冬天還要消瘦一些,他衣襟里的味道還是那麼熟悉,暖暖的,夾著些微微辛辣的葯香,不會錯了,這個人就是他。

心裡那個微小的火光瞬間膨脹了幾倍,暖得整個人都要燒了起來。

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蕭大哥。」

他的手臂沒有迎上來,他就站在那裡任我摟抱,既不迎合,也不拒絕。

我抬起頭看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久別重逢後的喜悅沒有,厭惡的嫌棄也沒有,他就是那麼淡淡地看著我,就像任何一個淡定從容的江湖領袖,看著一個陌路人。

他把我從他身上推開一些:「你先去一邊休息一下。」

眼前有些暈眩,難道他忘了我是誰?他都忘記了?

他又開口,聲音依舊沒有起伏:「蒼蒼,先去等一下。」

他沒忘,我想要開口,他卻已經轉過頭,聲音里有了些暖意:「慕顏,你回來了。」

跟隨在我身後走過來的慕顏點頭:「嗯,我回來了。」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這位是閣主的……」

「一位故人。」冷淡而隨意地回答,那個人把深黑幽亮的眼睛轉到我臉上,「一位故人而已。」

蕭煥,這個冷冷的、眼裡依稀有屬於江湖人特有的犀利冷酷光芒的蕭煥,淡淡重複著:一位故人而已。

我把手從他身上放開,退後一步笑:「好的,我先休息一下,你們先處理事情,我等著。」

蕭煥再不看我,轉身對慕顏笑:「辛苦你了。」

他接著走到前方,面對眾人:「感謝各位武林同道前來,是非曲直,在下想各位聽完解釋,自有公論。」

往下的事情很順利,鍾霖站出來指證現任軫水堂堂主厲惜言才是那晚帶人去她家殺人的兇手,厲惜言被當場拿下,接著又牽出了不少那晚參與此事的人。

在到場的武林豪傑眼前,蕭煥當場處置了厲惜言和叛亂的閣中弟子。

我站在庭院一邊,看著眼前的人群,一直都沒有動。

心裡已經慢慢恢複了平靜,經過一遍遍的確定,已經不再質疑了,他的確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就好。

正午熾烈的太陽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了西山,我腳下的影子一點點變長,長過我腳下的台階,再長過不遠處的花壇,最後長過很遠處的假山,這一天快要過去了。

我一直站著,當人群散去,偶爾會有人停下來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年輕漂亮的俠女尤其多,她們的嘴角都抿著曖昧不清的笑,有蔑視在裡頭:這個當眾撲上前去抱住鳳來閣主的瘋女人是誰?真是不知廉恥,現在讓人家晾在這裡晾了一天,真是丟人。

我把眼睛移到她們蔥綠嬌紅的繡鞋上,不說話。

當黃昏的陽光灑在我眼前的那方青石板上,有雙黑色的緇靴終於停在我眼前。

似乎是微微嘆息了一聲,蕭煥開口:「跟我來吧。」

我抬起頭跟著他,腳站久了,有些麻,動起來不太靈活。

他一路帶我來到那座水榭中,掀開珠簾,走進內室,他坐在案後的椅子上,然後沉默了一下:「近來還好罷。」

我抬頭看他,沒有回答,他應該也沒有希望我回答,這冷淡而客氣的語調,他只是想說一句話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見面該怎麼對你說,」他聲音很緩,「怎麼說才能不讓你傷心,還有,讓你明白。」

我看著他的側顏,沉默著。

他接著說,聲音淡然:「抱歉沒有再去見你……但我有些倦了,所以不想再染指以前那些事情。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皇位我不會再要,如今我只想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他說著,抬起頭看著我,笑了一笑,眼底是一片沉靜:「一生保護你的那個約定,有生之年,我依然會儘力遵守。至於現在的這個化名,算是對以往的一個紀念。」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不要再拖累我了。

我張了張口,我還能說什麼?我想說的,不想說的,全讓他說完了,再說下去,連我自己也覺得我是個毫無廉恥的向他伸手索取的乞丐。

我點頭,扶著椅背站起來:「我知道了,我沒什麼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還好,這麼就夠了,再會。」

抬腿想走,可是眼前卻黑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我連忙爬起來,向他鞠躬:「不好意思,我走了。」

我逃一樣的跑出那個房間,眼前有些模糊,天要黑了,院子里卻沒有點燈,慌慌張張也不知道摔了幾跤,這個院子還是大得跑不出去。

匆忙間撞到了一個人,我的肩膀被牢牢抓住。

我抬起頭,是蕭千清,他看著我,突然笑了下:「蒼蒼。」

夜色里那雙淺黛的眼眸中盛滿了我所不懂的光芒,他抬起手臂,抱住我。

沒有一句話,但我卻平靜了下來,接著就有淚水涌了出來,我抱住他的身體,將頭埋入他的肩膀中,深深吸了口氣。

「蒼蒼……」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說,「不管你怎麼做,我在這裡。」

我把他忘記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在庭院里站著,等待蕭煥,而他則在等著我,直到現在。

夜色如水,我閉上了眼睛,擁緊身前的這個男人。

陽光很燦爛,玄武湖邊的空地上人頭攢動。

這是一塊新被鳳來閣買下的風水寶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現在這裡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塵土飛揚,摩肩接踵。

我擠在人群之中,我左邊的那條大漢一直在吭吭哧哧地吐痰,濃痰「啪」一聲掉在土裡,他伸出腳去用鞋底來回擦。

我前邊那個光頭的遊方僧,正在啃一隻豬蹄,「吧嗒吧嗒」,油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我身後那個濃妝艷抹,腰別兩根峨嵋鋼刺的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隨著她不耐煩地扭動腰肢,惡臭一股股傳來。

「下一個。」我們正前方那個臨時搭建的涼棚下,一個人懨懨地說,他一身白衣,腰間系著一條藍緞綬帶,那是鳳來閣壇主的標誌。

「來了。」我前面那個遊方僧把豬蹄拋開,用袖子一抹嘴,樂呵呵迎上去。

「姓名,門派,經歷,會什麼武功?使什麼兵刃?」涼棚下那個壇主連珠炮一樣問,他瘦臉劍眉,年紀還很輕,兩鬢卻已經斑白。

「洒家名叫魯提化,師出五台山,江湖人稱杖破九州賽智深……」遊方僧唾沫橫飛。

「不要對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號,」那個白鬢的壇主不耐煩打斷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看遇到了行家,那個遊方僧訕訕住嘴,從身後摸出一支禪杖,那禪杖是精鐵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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