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悲情一生的謝幕

劉伯溫離開人世前最寶貴的一年多時間裡,他把畢生精力和智慧的餘燼都獻給了回憶,留了一點點給了胡惟庸和朱元璋。

對劉伯溫的主動坦白,胡惟庸大失所望。按他原本的想法,劉伯溫只要不在朱元璋身邊,一切事就都好辦。他可以像永動機那樣對劉伯溫發射永不停歇的明槍暗箭。不過現在劉伯溫近在眼前,所以他的進攻肯定會遇到劉伯溫的抵抗,這事就不如想像中那麼好辦了。

劉伯溫對胡惟庸的提防是從骨子裡發出的,無奈命運作弄,他越是提防胡惟庸、越是希望胡惟庸能失敗,胡惟庸就爬得越高。1373年陰曆七月,也就是劉伯溫來南京城請罪的那個月,胡惟庸被朱元璋提升為中書省右丞相。據說,當胡惟庸傲慢地接受百官的祝賀時,劉伯溫在病榻上捶床激憤地叫道:「希望我看錯了他,那是蒼生之福。如果真不幸言中,那老百姓該如何是好啊!」

這話讓胡惟庸知道了。胡惟庸先是暴跳如雷,說劉伯溫死性不改,不過一聽說劉伯溫因為此事而病情加重,他就高興起來。他對身邊的親信說:「如果不費一口唾沫之力就能把劉伯溫活活氣死,那我願意繼續高升,哈哈!」

其實,胡惟庸的高升並不是劉伯溫氣倒在床的全部原因。自他1373年陰曆七月到南京城後,他的身體已非他所有。用他本人的話說,現在所以未倒下,全是因為幾根錚錚鋼骨的支撐和對皇上抱有崇敬之心的精神力量。這話是矛盾的,如果他真的是錚錚鐵骨,那他對朱元璋就不該有崇敬之心。朱元璋不值得他崇敬,只值得他唾棄。

朱元璋首先在丞相人選上就明目張胆地背叛了劉伯溫。楊憲違法亂紀被處斬,並未讓朱元璋想到劉伯溫論相的可靠性。他始終不懈地提拔汪廣洋,希望汪廣洋能雄起,可汪廣洋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不說話的木偶。他提拔胡惟庸,又讓汪廣洋牽制他,可汪廣洋再次讓他失望。1373年陰曆七月,胡惟庸順利晉級,成為右丞相,而汪廣洋因為不作為被氣急敗壞的朱元璋趕出了中央。

劉伯溫始終搞不明白的是,朱元璋不是瞎子,怎麼看不出胡惟庸是個野心勃勃、做事不擇任何手段、自私到極致的人?

在南京城最酷熱的八月,太陽把整個城炙烤得像火光一樣飄忽,劉伯溫就在這座酷熱的城中揣度朱元璋的心事。他一面揣度,一面抱怨著炎熱,恨不得從皮里跳出來。當太陽落到山那邊,黑暗來臨時,劉伯溫認為自己想明白了,朱元璋為什麼會和自己背道而馳。幾年前,劉伯溫認為朱元璋是故意和自己對著干,目的是擺脫從前二人的合作模式。可朱元璋是個非常理性,甚至是冷酷的人。他不可能因為個人恩怨,而拿他千辛萬苦創建的帝國開玩笑。直到今天,劉伯溫才想明白了另外一個原因。朱元璋也是無可奈何,在群臣中,真正具備丞相素質的人寥寥無幾,胡惟庸是裡面的佼佼者。另外,朱元璋被胡惟庸緊緊地包圍著,如此近的距離和頻繁的往來,使朱元璋深陷其中,不可能客觀理性地看待胡惟庸。正如那句詩所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劉伯溫一想到這裡,就會對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獨裁者抱以深深的同情。朱元璋太可憐了,離他最近的人,他看不清。離他遠的人,他懷疑。每天想的不是做皇帝的榮耀,而是做皇帝的危險,很恐懼別人會效仿他,揭竿而起革他的命。朱元璋在劉伯溫心中現在成了恐懼之神的奴隸。

想到這裡時,劉伯溫拚命地搖了搖頭,使自己冷靜下來,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是感覺自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做夢,又似乎在夢裡思考,又似乎在思考中做夢。

他說:「但願我想的是錯的。」

劉伯溫可能在朱元璋用相上想錯了,但在朱元璋多年來對他的擠壓上卻沒有想錯,因為事實就擺在那裡。

談洋事件發生後,朱元璋突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決定:暫停科舉。

明帝國的科舉是劉伯溫親自主持恢複的,時間在1370年陰曆八月,首次科舉考試,劉伯溫就擔任了主考官,並且在那一年網羅了很多優秀的人才。朱元璋對這一「事半功倍」的政治方略毫不動心。他曾說:「科舉這玩意所招收的都是沒有行政經驗的年輕人,讓他們這樣的人當官,這不是害百姓嗎?」

如果我們了解劉伯溫恢複的科舉考試內容,就會探析出朱元璋的奇怪心理。劉伯溫恢複的科舉考試其實是元王朝的科舉考試,考試科目是朱熹注釋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書」,同時加上《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在這些書中,朱元璋最痛恨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字面意思是說,在一個帝國中,人民是最貴的,其次是國家,最後才是君主。

實際上,孟子的本意遠沒有今天的我們想的那樣前衛和高尚。他其實說的是作為一個君主,必須要有這樣一個意識:王朝可以變更、君主也可以變更,唯一不變的就是支撐國家和君主的人民。人民是基礎,所以作為君王,一定要重視百姓,把百姓放在最尊貴的位置上,心裡要時刻想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都是來自人民,要為人民服務。

朱元璋對這樣的思想,並不排斥,他本人就來自底層人民中,而且他很愛自己的人民。他最切齒痛恨的是孟子「民本」思想衍生出來的「君臣交易」理論。依孟子的看法,孔子那套不計利害的「忠君」是比豬還愚笨的。孟子說,國君給你一碗飯,你就做一碗飯的事,多一粒米的事都不要做。國君如果給你一頓臭揍,那你就馬上離開,但你不要滅亡他,等著比他更有力量的人來滅他。也就是說,君臣之間是等價交換的關係。你值得輔佐,我就輔佐;你不值得我輔佐,我就炒你的魷魚。不要以為你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君王,我就要毫無原則地討好你,甚至給你當狗。其實咱們是平等關係,這種平等關係的思想源泉就是,我來自人民,人民是最貴重的,而君主和人民一比,就是個賤貨。朱元璋從最低賤的位置上崛起,是個貨真價實的賤貨,好不容易才爬上了皇帝這個尊貴的位置上,居然又被看成是賤貨,他那廉價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據說,朱元璋讀《孟子》時,像是在讀一本咒罵他祖宗十八代的檄文。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聲音能傳到宮外,當他的忍耐超過他的底線後,他一跳三丈高,把《孟子》一撕兩半,摔到地上,用腳拚命地踩,再拿起來,用牙咬。最後說:「要是這老傢伙還活著,我非得砍了他的腦袋。」他命令國子監把擺放的孟子神位一劈兩半燒了。多年以後,他越想越氣,就讓人把《孟子》書中那些「邪惡言語」共計八十五條統統刪掉。

暫停科舉,可能有孟子的功勞,更多的可能是因為科舉制是劉伯溫恢複的。而那時正是談洋事件甚囂塵上之時,他的憤懣無處發泄,於是就把劉伯溫留下的痕迹之一——科舉給暫停了。

朱元璋對劉伯溫的印象在表現上越來越差,1373年正月,朱元璋在和浙江文人桂彥良聊天時,談到天下文壇,桂彥良在這方面有談論的資本。

桂彥良,慈溪(今浙江慈溪)人。少時警敏異常,加之勤奮好學,成為當地的名人。參加科舉,一舉成名。曾在浙江教育部門工作過,見天下紛亂,按儒家最伶俐的「有道則現,無道則隱」思想的指引,回鄉隱居。當他在隱居期間,張士誠與方國珍都派人帶著厚禮來請他出山。桂彥良吃不準這兩人的前途,都婉拒。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帝國,桂彥良觀望很久,慢慢發現朱元璋的潛力很大,但朱元璋不知道他,所以沒有人來請。桂彥良等了好久,意識到張、方二人來邀請的歷史已不會被朱元璋重演,就主動出來,跑到南京城向朱元璋要官做。朱元璋和他一談之下,發現浙江的確是人才輩出之地,於是留下他,要他做了太子宮中的教授。桂彥良和宋濂成為同事,又是同鄉,所以宋濂不遺餘力地在朱元璋面前讚頌桂彥良的逼人才氣。朱元璋說:「你們浙江才氣逼人的知識分子多如牛毛啊。」宋濂說:「這人不但才氣逼人,而且嗓門巨大,就是沉在水底的死屍,經他一喊,也會被震得浮出水面。」

朱元璋不相信,就寫了一首詩,命桂彥良在早朝時朗誦,桂彥良抓住這個機會,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於是,正如宋濂所說的那樣,玄武湖水底的魚都被震得暈了過去,翻著白肚皮浮上水面。

男高音桂彥良於是得到朱元璋的讚譽,這不僅因為桂彥良的確才華橫溢,而且還因為他那天生一副好嗓子。更因為,朱元璋的詩寫得極臭,可經過桂彥良朗誦出來後,給人的感覺卻是出其不意的好。

朱元璋在一次桂彥良吃潤喉藥物時,稱讚他「江南的大學者,唯獨你一人」。

桂彥良清清嗓子,回答說:「我不如宋濂、劉基。」

朱元璋冷笑:「我太了解這兩人了。宋濂是個單純的文人,而劉基為人嚴峻而心胸狹隘,他倆都不如你啊。」

桂彥良雖然嘴上未說什麼,但心裡卻認定,他在文壇上,的確不如宋濂和劉伯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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