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槐樹底下D黑匣子

有天,我皺紋一大把,但我的心還是小姑娘的心,風一吹,我的葉子照例嘩啦啦……

——對唱快樂的歌兒樂此不疲

我記得那時有很多棵槐樹,卵形的葉片,又軟,又細碎,又班駁,又翠綠,群裾一樣。白色花兒成串成嘟嚕開在三四月相交的時節,微微晃在黃昏的影子里,若即若離。

我是一個穿小黑碎花紅條絨布籃子帶鞋的丑小孩,我拿著一個三角鐵片木把的小鏟,在槐樹下拍土玩,偶爾也看螞蟻爬來爬去。

幾個大人在我離我稍遠的地方,他們談什麼與我絲毫沒有關係。但是我想到過,我是他們的小孩,但是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成為他們。

我已經有七彩的願望了,對於未來。

我已經有一個朋友,就是和我頭拱著頭一起拍土玩的阿甘。我們都堅持認為,在一棵大樹底下埋下什麼東西,是日後我們要等待的奇蹟。

黃昏里的房子,紅磚紅牆。

因為沒有到雨季,牆根底下沒有青苔。(成年以後我喜歡這種紅色:懷舊,溫暖,古樸,安靜,彷彿我們是綠葉子,要靠上去一些才舒服。)等有青苔叢生,我和阿甘都堅信,房子是長出來的,跟樹一樣,不能行走,跟樹不一樣——

窗戶是它的眼睛。

我們兩家的房子緊緊挨著。有時阿甘家的雞會站在中間的牆頭上,金黃眼圈轉的很魅惑,冠子和耳垂都鮮紅,我「哨——」的一聲一攆,它就「咯噠」著撲棱飛到阿甘家去了。有時它也並不飛,屁股沖向我,拉出一灘屎。

晚上,阿甘從他家房頂來到我家房頂上,房後面的槐樹,樹冠超過了房檐,枝葉伸過來,弄出班駁的影子。

「阿甘,也不知道槐樹底下,我們的匣子怎麼樣了?」

「釉米——」阿甘看著我,小黑豆一樣的眼睛裡,閃爍著月亮一樣的光芒。

「阿甘,我的海螺放在耳邊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可是你說現在它在匣子裡面睡著了嗎?」

「阿甘,還有我的一枚銀質紐扣,它是我裙子上掉下來的,你說它在黑匣子里做夢,會夢到我嗎?」

「釉米——」阿甘喜歡沉默。

「你的陀螺,彈弓,還有口琴,在黑匣子里,那裡果真是一個好的去處嗎?」我不再問阿甘,我問槐樹的葉子。

沙沙又一陣沙沙……槐樹搖動著一樹香風。

我衣服上小圓領子被翻到了嘴角,頭髮也拂在臉上,痒痒的舒服。

「釉米——」阿甘說,「二十年以後,也許只有黑匣子會忠實的守護著童年的一些夢想。」

我閉上眼睛,想二十年以後,黑匣子里的奇蹟,我們在槐樹底下埋下了黑匣子,也埋下了遙遠的期待。

初夏,陽光熱烈,但它的雨很冷。

那是初夏的第一場雨,衚衕口停著一個軍綠色吉普,等我到的時候,阿甘正收拾好他自己的一隻箱子,我倚在門口,沒有說話,我甚至都不確定在送別的人群里,他是否看到了我,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站著。

我知道他會回頭,他果然回了頭。他的目光在送別的人群里搜索了一遍,然後神情憂鬱的被大人抱上車。

我追出去很遠,車在雨里越來越小。中途經過場院,有很多寂寞的麥秸垛,癱下來的麥秸——我跑過去的時候,發出「擦嚓」傷感而又動聽的聲音……

黑匣子成了傷心的黑匣子,槐樹底下是傷心的槐樹底下。一場雨以後,房跟底下有了青苔,我在紅房裡出出進進,小小的紅房子長著我這顆憂傷的心。

阿甘住到了城市的房子里。

城市裡樓房很高,樹很少,柏油馬路硬的狠。但是晚上有霓虹燈,夢幻似的點綴著黑夜,很多人因為這個理由堅持留在了城市,大概我也是。

在街頭,一個看似生活窘迫的流浪歌手,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徹底征服過往的人群,我也停住腳步,在歌聲里忍不住流下淚水。

他還堅持搖著吉他走到我面前,唱了一會兒,好象全心全意唱給我,他的身上有很好聞的煙草味,倒是那種講究的男人身上才有的。他的脖子里,啊!他的脖子里。天哪——小小的海螺,小小的銀質紐扣,隨著他的歌唱,在脖子里的紅繩上跳著。

阿甘!

他當然不知道我是釉米。

我跑回家去,打開衣櫥:陀螺,彈弓和口琴。

陀螺沒有旋轉,彈弓沒有受傷的小鳥,口琴寂寞著,一生沒有歌唱。

而槐樹底下的黑匣子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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