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放一個爆竹嗎？」
「不。」
每次熊小宇問玉米。玉米都搖頭說不。然後熊小宇就自己在磚縫裡塞上一個，吹吹香上的火焰。湊到爆竹上——啪！
玉米趕緊捂住兩隻耳朵。她可是最怕聲音響了。
牆上的土都給震下來一些，空氣里彌散著濃濃火藥的味道。熊小宇看看玉米受驚嚇的樣子，微微吐口氣說：「別怕，崩不到你。」
玉米瞅瞅地上散落的像紙花一樣的爆竹皮皮。突然忍不住傷心的說：「瞧，都粉身碎骨了。」
熊小宇不盡興，就又拿出一個來。
「等以後你嫁的時候，不知道要有多少爆竹粉身碎骨呢。」
玉米一下子臉紅了。她把兩隻小手併攏著放在嘴上呵氣。
「咯咯咯咯。」
空氣里傳來一串響亮清脆的笑聲。是一個爆竹精靈。可是它的聲音很快就溶解到空氣里了。不注意聽根本聽不到。
熊小宇點了好幾次，這個爆竹都沒有響。玉米這下可開心了。走過去把爆竹從牆縫裡摳出來，多漂亮的一隻小爆竹呀，穿著一身紅紅的小衣服。那捻大概是潮了，不易燃，像梳著一個好看的小辮子。
玉米把它裝在自己兜里。
一會兒熊小宇他家裡人招呼他去吃飯，玉米就跟在他後頭往回里走，麻雀從頭頂上撲稜稜的盤旋而去。
飯菜的香味從衚衕口遠遠飄來。
熊小宇家準是又做鹹魚茄子皮了。
這樣的香味吸引著兩個孩子跑了起來。哎唷——！
兩個孩子站在東西兩家門口。到家了可！
哎唷——！到家了。
爆竹精靈也學著他們的口吻，發出細微的聲音。
一會兒，熊小宇就端著他家的鹹魚茄子皮，來到玉米家。玉米媽媽剛掀鍋把黃面糕拾出來。金黃的黃面糕上鑲嵌著小紅棗，放在白瓷盤上面。
吃鹹魚茄子皮是要就饅頭的。
於是兩個人拿筷子舉著先吃一個黃面糕。晚上鹹魚茄子皮就是玉米一個人的美味了。熊小宇媽媽做的鹹魚茄子皮有一種特別令人難忘的味道。
吃了飯，倆人就又把大人快點做作業的囑咐丟到腦後頭了。
熊小宇還是喜歡放爆竹。他偷了一支他媽媽熏屋子的綠香，燃出一股白煙，香味也幽幽的飄過來。
爆竹精靈聞到這個香味都要跳起來了。一會兒啪一響，一會兒啪一響，嚇的院子里的雞咯咯咯咯的跑，飛走小鳥的棗樹枝子晃晃悠悠。爆竹精靈從空中又張跟頭，又唱歌。玉米戴著毛線織的紫藍色的手套。緊緊捂住耳朵。
後來她想起自己口袋裡有個沒響的爆竹。便伸出手來進去摸。還在。好象有一種小小的溫暖，小小的妥帖。小小的安全。
爆竹精靈從空氣里鬧騰夠了就回到玉米的口袋。藏在這隻它故意沒有響的爆竹里，後來就睡著了。
年要近了，家家戶戶蒸樁。煙囪上汩汩的白煙，像一個龐然大物蹲著抽煙捲。院子里也聽到咕嗒咕嗒——拉風箱的聲音。
熊小宇和玉米就跑出去玩。在橫穿村子的小河上瘋跑，乾涸的河底都凍出裂紋了，每沖著一個衚衕口的地方就有一個垃圾區域，壞了的蠟模型的桃，魚刺，打破一角的罐頭瓶，頭髮……
玩的孩子們越來越多，爆竹精靈就混到裡頭：一個穿著紅衣，扎著小獨辮的娃娃。孩子們看到了也並不驚奇，都以為是哪家的親戚。
爆竹精靈可會玩了。熊小宇喜歡它。
孩子們後來去場院玩「打蛋」（軟軟的一個棉線球，對方用手打過來，這邊用帽子接。）在稀稀落落的幾個麥芥垛之間，爆竹精靈跑來跑去像一簇紅色的火焰。玉米托著下巴蹲在一個麥垛旁靜靜的看他們，每個孩子都大口的呼出白氣，臉漲得通紅。
場院邊上，槐樹的空隙里歪歪斜斜的扯著生鏽的鐵絲網。翻過去就是一片蘋果園。蘋果園裡隱約看到一角紅磚牆的房子，蘋果樹尖上還有零星發黑的葉子在風裡簌簌的抖著。再仔細看甚至有干在樹上忘了採摘的蘋果。
玉米看的發獃時，突然見一個小圓球颼的飛過去，越過鐵絲網，啪打到一棵樹上，落下幾片樹葉子，那球也不見了。
熊小宇的力氣也太大了。
大家都指責他把「蛋」打沒了。遊戲沒有辦法進行了。
只有那個紅衣娃娃，好像滿腦子鬼主意，跑過去沖著那個紅房子喊，玉米也跑過去喊，於是大家都跑過去喊。
那房子里或者根本就沒人。或者住著一個耳聾眼花的老頭。孩子們喊了半天也沒人應。但仍舊一起喊，喊著喊著就不是真為了尋找一個什麼丟失的東西了，樂趣全在這呼喊里。每個人的嗓門都扯的好大，把手放在嘴上——
「喂——，有人嗎？」
「喂——，我說有人沒有？」
「……」
好象遠遠的天際里都傳來了回聲。
這樣喊著喊著天就黑了。玉米回家時，她媽正往白胖白胖的饅頭上點紅點。這是要上供的饅頭。還有的饅頭蒸成石榴嘴，還有的饅頭個頭大大的，肚子里塞滿了棗。饅頭還熱乎著呢，她媽就給她找了一個帶鍋巴的，把鍋巴掰下來給她吃，鍋巴在嘴裡越嚼越香。
她媽又在爐子上煉開油。
「茲啦——」用手攥一個丸子放上，「茲啦——」又用手攥一個丸子放上。
等到炸完丸子，藕夾子也要炸好的時候。
玉米爸爸才跺蹬著腳從外面玩牌回來，說外面飄雪了。玉米已經吃飽了，在炕上看著雪花粘在玻璃上慢慢變成小水汽。後來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取了一個以前盛麥乳精的玻璃瓶子，現在是她的百寶瓶，裡面存滿了她的喜愛之物，紐扣，發卡，玻璃糖紙……現在她掏出那支沒有燃響的小爆竹鄭重的放到裡頭。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冬天。
熊小宇娶媳婦了。是他做生意時在城裡領回來的媳婦，身材很苗條，穿著火紅的小棉襖。梳著一條獨辮，笑起來的聲音，又脆生又甜潤。玉米看著眼熟，覺得在哪裡見到過。那媳婦也是瞅著她看，眼睛笑的媚媚的，多像小時候和他一起奔跑的紅衣娃娃呀。
熊小宇媽媽還是愛做鹹魚茄子皮。這個菜做起來其實很麻煩，必須用劈柴火做出來才好吃。通常用兩塊磚支起一個小鐵鍋，底下燃小劈柴，冒著黑煙的紅火沿著鍋底竄出去。做出的鹹魚茄子皮就有了特殊的香味。
他們也喊玉米過去吃。
玉米不禁想起了小時侯。熊小宇媽媽問她：「大娘做的鹹魚茄子皮好吃嗎？你願意做我們家媳婦嗎？」
當時那個爆竹精靈在她的口袋裡用細細的聲音替她回答：「願意願意。」
……
後來玉米也出嫁了，嫁到了外村，那個盛麥乳精的百寶瓶也隨著陪嫁物一起過來。不出二年，玉米生了寶寶。寶寶長了三年就是個小男孩了。有天他翻弄舊物看到了那個瓶子。
玉米表情很複雜的打開瓶蓋，那個沒有燃響小紅爆竹，還靜靜的躺在裡面。突然玉米拉著孩子的手，說——
「要放一隻爆竹嗎？」
孩子有些驚恐搖頭說：「不！」
很快點上了一根墨綠色的熏香。
「啪！」這次爆竹響了。
真好玩。(孩子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