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淚眼對流淚眼 乞丐兵

「東京快車」仍在不停運作。10月9日午夜,日軍運輸艦隊運來6000人,隨這批士兵登陸的,還有百武及其幕僚。

那個「比甘地還瘦」的川口早就回到了拉包爾,這次他也和辻政信等人一同前來。川口重返瓜島,不知有何體會,反正百武一踏上海灘,就覺得遠處的山脈陰森森的,看上去觸目驚心。

驚心故事從近處就開始了。運輸艦隊正在卸貨,突然,從叢林里鑽出了一群日本兵,這些兵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狀若乞丐。

「乞丐兵」說要幫著卸貨,水兵自然無法拒絕,可是沒想到他們趁人不備,扛起一包大米就跑。別看「乞丐兵」形如枯槁,走路都直打晃,跑起來卻挺快,任水兵在後面怎麼吆喝制止都沒用。

「乞丐兵」越來越多,起先還只是偷拿,後來就變成了公然哄搶,有人都等不及跑到林子里再拆包,在卸貨現場就撕開大米口袋,抓著生米往嘴裡塞。「乞丐兵」中也有帶隊軍曹,但他們大多袖手旁觀,不管不問。

水兵們從未見識過這種如越獄強盜一般的陣勢,全都傻了,場面一時失控。

海灘上發生騷亂的時候,辻政信正好蹚水上岸,一看如此情形,辻政信首先按捺不住,當下一點紅從耳畔起,一股無名火騰地躥上了腦門。

辻政信並不是不清楚島上的狀況,要不然也不會在晉見山本時抹眼淚了,他甚至知道海軍的水兵們為什麼會看得目瞪口呆。簡單來說,就是日本海陸軍的待遇太過迥異了。山本的「大和」艦被外人喚作「大和飯店」。那次晉見山本後,辻政信被留在「大和飯店」吃了頓飯。這頓晚飯並不是什麼高規格,也就是一般海軍官兵的待遇,但在辻政信眼裡已經十分講究:在日本傳統式的黑漆方盤裡,分別放著生鯽魚片、咸烤鯽魚片,還有冰鎮啤酒……

這些食品,陸軍想都不要想。正常情況下,一般陸軍士兵都只有每人一菜一湯的野戰伙食,大名鼎鼎的板垣征四郎在擔任第五師團長時,其飯菜的數量和質量,也並不比一般士兵要精美多少。如果說有特殊之處,就是可以隨意地抽煙喝酒,酒通常是日本國產的「賀茂鶴」清酒,乃戰地慰問品,唯這一項,才多少凸顯進餐者的特殊身份。

辻政信自稱「苦行僧中佐」,當然更沒吃過什麼好的,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情不自禁地對陪他進餐的副官說:「海軍夠奢侈的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看到自己的陸軍子弟餓到不惜哄搶糧食時,辻政信表現出來的卻不是同情,而是切齒痛恨,因為他覺得在海軍面前丟了臉。

什麼叫大惡人?嘴甜心苦,兩面三刀,是這一類型人物的典型特徵。你別看辻政信當著山本的面把瓜島官兵說得凄凄慘慘,甚至自個兒都掉了眼淚,其實他壓根兒就不把前線士兵的痛苦當回事,那純粹就是為了達到目的在演戲。

除了要挽回面子,辻政信還想在士兵們面前擺擺「欽差大臣」的威風。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他拔出手槍,兩槍便打死了一名「乞丐兵」軍曹。這一招可謂立竿見影,比所有說服教育都管用,正在搶糧的放下了米袋,想要跟著上的也都停住了腳,怔怔地看著面前這位凶神。

川口聽到槍響,趕緊跑上前去厲聲責問:「誰在暴露目標,不怕美機來轟炸嗎?」

辻政信氣憤地揮舞著手槍:「是我!你看看,太不像話了!」

再怎麼不像話,也不至於隨便開槍殺人吧?川口曾血戰瓜島,對遺留島上的殘兵自然飽含感情。他壓住辻政信的手槍,問道:「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見川口的軍銜比辻政信大,而且態度大不一樣,一名「乞丐兵」雙目含淚,跪倒在地:「我們是一木支隊的殘部,請您高抬貴手,弟兄們已經十幾天沒吃上糧食了!」

其他士兵也都一邊哭一邊跪下來自報家門。這些「乞丐兵」裡面,不僅有最早登陸瓜島的工兵,還有一木支隊、川口支隊殘部。

看到面前站著的就是川口本人,川口支隊的士兵更是泣不成聲:「我們是您的部下啊,將軍!」

在如此情境下與舊部相逢,那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川口鼻子一酸,趕緊將士兵們逐個扶起:「大家都起來,你們跟著我川口受苦了。快叫你們的長官來,給每人發一份口糧。」

辻政信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他演苦情戲演慣了,便以為別人也都是戲子,後來看到川口真要發糧,才發現不對勁:「川口將軍,你不能擅自做出決定。搶劫軍糧要受軍法處置,我要把他們送交軍法處。」

川口聞言大怒,他從心底鄙視這個手伸得過長的傢伙:「中佐,收起你的手槍吧,人都要餓死了還不放過,我命令你離開這裡!」

川口是少將,辻政信只是中佐,差兩級呢,辻政信不能不服從:「好吧,我要向百武司令長官彙報。」

那意思就是,等著,我會找你的老大來修理你。說完,辻政信行了個軍禮,拂袖而去。

10月10日晨,百武將川口叫到司令部,責問他為何軍紀不嚴,還慫恿部下搶劫給養。

川口一聽就知道辻政信告了黑狀,他沒有立即為自己分辯,而是在吃過早飯後,請百武視察前線,順便慰問一下川口支隊殘部。

正好百武也想到前線看看。在大部隊到達之前,加上第二師團先遣隊,島上日軍加起來已有9000人,比參加第二次總攻擊時的川口支隊還要多,可是百武得到的報告卻是,范德格里夫特僅僅發動二次攻勢,就給馬塔尼考河西岸的日軍來了個連鍋端。

百武不明白,丸山既然如此重視他選定的炮兵陣地,為什麼只派一個大隊,而不是把那9000人全都壓上去呢?

帶著這個疑問,百武來到了前沿陣地。聽說軍司令官親自來看望他們,川口支隊的官兵都顫顫巍巍地走出來排隊迎接。看到他們,百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臉色蠟黃,眼睛凸出到恐怖的程度,頭髮、眉毛甚至眼睫毛都在脫落。說句不客氣的,他們不用化裝,就是一個個活脫兒的瓜島鬼魂。

面貌體形的脫離常軌,顯而易見是身體嚴重缺乏養分之故。一名大尉出列介紹,他的部隊連戰死帶餓死,沒剩下幾個人,剩下來的人也只能靠野菜和樹皮充饑,「搶糧食固然不對,但總得活下去,請儘快撥給食物和藥品,好挽救士兵們的生命」。

在這名大尉之後,又有一個小隊長出列報告。大尉是光著膀子,骨瘦如柴,與大尉相比,小隊長同樣是衣不蔽體,他的肋骨突出,牙齒鬆動,一看就知道在島上遭了無數的罪。

據小隊長說,他的小隊已經整整一個月吃不到糧食了。由於餓得太慘,現在連喝口海水都會覺得甜滋滋的,可是大家又不敢隨便喝海水——喝了海水會拉稀,拉了稀就沒力氣,許多人蹲著蹲著就再也起不來了。

美軍陸戰隊過得也算是苦了,可跟同島而居的日本兵相比,簡直好像置身於天堂。

百武的眉頭皺到打結,他沒想到瓜島日軍的補給狀況已到了這步田地。同時他也終於搞懂,為什麼丸山師團長沒法用足全力。看看這些可憐的士兵,活下來就算奇蹟,哪裡還能打好仗,先前的島上日軍說是有9000人,真正有戰鬥力者卻不超過5000人。

從情感上來說,百武和川口以及第17軍的官兵才算是一堆兒,辻政信怎麼著都是外人,當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再一瞧這境況,他就全明白了。

百武向殘兵們慷慨許諾:「讓天皇的士兵落到這種地步,實在是我這個司令長官的過錯。不過請大家再堅持一下,我會儘快把食物和藥品送來,等拿下機場,立即用飛機把你們送回國內休養。」

通過視察,百武認識到,加快補給已是刻不容緩。一回到司令部,他就致電拉包爾基地:「瓜島局勢遠比預計的嚴重,請加快速度派增援部隊和運送給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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