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報仇

唐朝的故事總是出乎我們的意料。

時有江西余干縣尉王立,任期已滿,赴長安等候新派遣,租房於太寧里。這期間出了個岔子,他呈於上級的文書寫得有些問題,被主管部門的長官扣下,一直沒給他安排新職務。在等待的時日里,王立漸漸窮困潦倒,最後到了每天去寺院討飯吃的地步。

此日傍晚,王立沮喪地回太寧里臨時住處,在長長的街巷裡有一個美婦人與之同行。走著走著,二人搭上話,相互印象很好,所謂意氣相投。王立於是邀那婦人到其寓所,婦人欣然前往。至太寧里寓所,王立又跟婦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婦人對王立深表同情。王立細觀那婦人,風韻卓絕,美麗超群,目光流情,而夜深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婦人對王立說:「您現在遭遇竟是如此困頓!我住在不遠處的崇仁里,有些資產,您跟我過去住吧!」

王立大喜,問婦人以何謀生。

婦人說:「我乃商人妻。丈夫已亡十年。不過,這城裡尚有一處店鋪,我白天去那裡料理,晚上回家,每日掙三百錢,這日子就可以過下去了。您授新官之期,尚不知在什麼時候,交際用的錢款也沒有,若看得起奴家,就與我去住吧,其間以待上面的消息。」

王立遂至婦人家,婦人沒拿他當外人,將所有的鑰匙都交給王立。她對王立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出門前,把這一天的飯都給準備妥當;回來後,又帶來米肉以及這一天所賺的錢帛。每日如此。王立覺得婦人實在辛苦,建議買個僕人,但被拒絕。一年後,孩子出生。婦人每日中午回來給兒子餵奶,盡母親之責。

兩年過去了。

這一天,王立到了黃昏時分還沒見婦人回來,不禁擔心起來。半夜過後,婦人神情急峻地回到家,王立追問,婦人沒再隱瞞,和盤托出:「實話講,我非商人妻,在外面開店鋪也是做掩護用。我有冤讎在身,數年如一日,只為刺殺仇人。而今晚這一夙願終於實現。現在,情況緊急,我必須離開長安。」

王立瞠目:這是婦人虛構的一個傳奇嗎?

婦人繼續說:「您可以繼續住在這裡。此房是我用五百緡錢買的,房契在屏風夾層里。這裡的一切資產我都送給您。至於孩子我沒辦法帶走,只能託付於您。」說罷,婦人滴淚,淚水收住後,與王立告別。

王立自是苦留,婦人終不為所動。王立抱住婦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候,他側目看到婦人所攜皮囊,定睛一看,裡面正是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這時候,他相信婦人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王立下意識地推開婦人。

婦人笑道:「不要害怕,此事與您無關。」

婦人提起皮囊,奔出屋子。王立追出,但婦人身手矯健如飛鳥,躥上高牆。王立追趕不及,只有站在門前愣神。是的,這眼前的一幕把他看呆了。他無法想像,與他生活了兩年的女人竟是一個身懷絕技、飛檐走壁的高手。王立於庭院中徘徊不已,一切彷彿夢幻。正在這時候,他感到有人自高牆上跳下,抬頭一看,正是婦人。莫非她已決定不走了?王立滿懷激動,那一刻他確信自己愛上了這個婦人。

婦人說:「我只是想最後給我們的孩子喂一下奶。」

在王立的注視下,婦人進屋,但很快就出來了,與王立揮手告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王立呆站在庭院里,感到人生是如此充滿戲劇性。還有更戲劇性的嗎?他感到有什麼不對勁,衝進屋裡,發現孩子的腦袋已被砍了下來。

唐余干縣尉王立調選,佣居太寧里。文書有誤,為主司駁放,資財盪盡,仆馬喪失,窮悴頗甚,每丐食於佛祠。徒行晚歸,偶與美婦人同路,或前或後依隨,因誠意與言,氣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翌日謂立曰:「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資用稍備。倘能從居乎?」立既悅其人,又幸其給,即曰:「仆之厄塞,阽於溝瀆,如此勤勤,所不敢望焉,子又何以營生?」對曰:「妾素賈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內,尚有舊業。朝肆暮家,日贏錢三百,則可支矣。公授官之期尚未,出遊之資且無,脫不見鄙,但同處以須冬集可矣。」立遂就焉。閱其家,豐儉得所。至於扃鎖之具,悉以付立。每出,則必先營辦立之一日饌焉,及歸,則又攜米肉錢帛以付立。日未嘗缺。立憫其勤勞,因令佣買仆隸。婦托以他事拒之,立不之強也。周歲,產一子,唯日中再歸為乳耳。凡與立居二載,忽一日夜歸,意態惶惶,謂立曰:「妾有冤讎,痛纏肌骨,為日深矣。伺便復仇,今乃得志。便須離京,公其努力。此居處,五百緡自置,契書在屏風中。室內資儲,一以相奉。嬰兒不能將去,亦公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訖,收淚而別。立不可留止,則視其所攜皮囊,乃人首耳。立甚驚愕。其人笑曰:「無多疑慮,事不相縈。」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飛鳥。立開門出送,則已不及矣。方徘徊於庭,遽聞卻至。立迎門接俟,則曰:「更乳嬰兒,以豁離恨。」就撫子,俄而復去,揮手而已。立回燈褰帳,小兒身首已離矣。立惶駭,達旦不寐。則以財帛買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無所聞。其年立得官,即貨鬻所居歸任。爾後終莫知其音問也。(《集異記》)

王立望著身首異處的孩子,徹夜驚恐難眠。他是在想像那婦人如何下手的嗎?

第二天,王立匆匆埋葬了孩子,又拿手裡的錢買了個僕人,離開長安,在附近的州邑住下,靜觀其變。但長安城裡很平靜,沒有追拿婦人的消息傳出。這時候,他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年冬天,王立的任命狀下來了,他收拾了行裝,重返長安,把婦人那宅子賣掉,踏上了赴任的旅程。

最狠莫過婦人心。更確切的說法是,唐朝的女俠太冷血了。

這個故事還出現在晚唐皇甫氏所著的《原化記》中,只不過在該筆記中,主人公由王立變成了博陵崔慎思,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年間,情節大同小異。不管叫王立,還是叫崔慎思,他們所面對的都是一個決絕的女人。這個女人在報仇之前耐心等待,按部就班,一點點靠近刺殺仇人的那個時刻。這需要一顆堅忍的心。最後她成功了。但其冷血令人無言,很難想像母親可以切下兒子的頭顱。她這樣做也許僅僅是因為愛,殺死孩子,斷絕自己以後的思念。所謂一時狠解萬千愁。

只是,這樣一個冷血女人以後會去哪裡,又如何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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