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蘭亭序

貞觀十四年(640年)的一天,史上最喜歡書法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在屏風上寫下一段草書,筆力遒勁,骨質飄逸,展示給群臣看,獲得一致好評。皇帝隨後說出自己的心得:「作書法,貴專精。我學古人之書,不學外形,而學內在。骨質學到了,外在的自然也就成了。」當天,他賜宴於玄武門,朝中三品以上官員都參加了。皇帝又即興寫了一幅作品,眾臣乘著酒勁,爭奪皇帝手中的條幅。時有散騎常侍劉洎,在爭奪中登上皇帝的御床,最後搶到手。大臣們頓時色變,有人指出:「臣子上了天子的床,罪當死!」李世民笑,擺手道:「今見劉常侍登床,為書法,可不追究!」

這位戎馬一生的皇帝就是如此熱愛書法。

史書記載,李世民最喜歡的是王羲之的書法。唐人筆記《譚賓錄》披露,唐玄宗開元十六年(728年)五月,大內展出了皇家收藏的王羲之等人的書法真跡,它們都是貞觀年間皇帝令魏徵、虞世南、褚遂良等精通書法的大臣鑒定過的。其中,王羲之的真跡一百五十卷(五年後,玄宗再派人清點這批書法時,就只剩下八十卷了,可見當時就開始散失)。但在展出的這批書法作品中,唯獨沒有王羲之的第一代表作《蘭亭序》。

從玄宗朝前推三百年,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古代春天的修禊日),四十多位東晉名士應東道主會稽內史王羲之邀請,亮相於會稽山陰蘭亭,飲酒、作詩、觀山、賞水,魏晉以來顯赫的家族差不多都到齊了:王家、謝家、袁家、羊家、郗家、庾家、桓家……這四十多位名士的具體名單是:王羲之、王徽之、王獻之、王凝之、王玄之、王蘊之、王豐之、王肅之、王彬之、王渙之、徐豐之、曹茂之、曹禮、曹華、孫綽、孫統、孫嗣、謝安、謝萬、謝瑰、謝騰、謝繹、郗曇、庾友、庾蘊、魏滂、桓偉、羊模、孔熾、後綿、劉密、虞谷、虞說、任儗、袁嶠、華茂、勞夷、華耆、卞迪、丘髦、呂本、呂系。東晉曠達、清雅、飄逸、玄遠的時代氣質使得這次聚會完全喪失了政治色彩。可以說,這次聚會是生命的、內心的、山水的。這是中國古代最負盛名的聚會。此日風和日麗,東晉名士寬袍大袖,偎花依草,列坐於曲折、清澈的溪流邊,信自漂流,到了誰的跟前,誰就要現場作詩,如作詩不成,便要罰酒。王羲之等26人現場寫出詩歌,王獻之等16人沒寫出。寫出作品的26人成詩37首,匯為《蘭亭集》,王羲之為之作序,是為千古第一行書《蘭亭序》。這幅書法作品寫於珍貴的蠶繭紙上,共28行,324字,其中「之」字有20個,但沒有一個重樣的。該作品是王羲之醉寫的,醒後再寫其他作品,終不可超越。

李世民得到《蘭亭序》,有一個曲折的故事:

從《蘭亭序》誕生日,到唐貞觀年間,已近三百年,此時真跡輾轉到越州永欣寺老僧辯才手裡。他是高僧智永的弟子,智永是王羲之直系後人。智永死前,將祖傳的《蘭亭序》給辯才,辯才視若珍寶,將其藏在禪房屋樑邊的暗洞里。當時,李世民收集到了王羲之的很多真跡,唯獨缺少《蘭亭序》。當得知在辯才手裡時,李世民急召其來長安,問真跡下落。辯才口風很嚴,說自己確實在師父那裡見過該作品,但後來世間多亂,真跡已散失。皇帝多次召見辯才,但辯才就是不承認《蘭亭序》在自己手裡。皇帝沒辦法,只能叫辯才回去。這就是中古時代皇帝的風範,決然不會用暴力去做這件事,雖然他完全可以一聲令下直接派軍隊去寺院搜查。若換成清朝,早就直接動刑問斬了。

李世民問計於大臣:「為了《蘭亭序》,我寢食難安,真跡就在辯才手裡,如何得到?辯才禪師年歲已高,寶物放在他那裡,保不準將來真的散失,假如在皇宮珍藏,也許還能傳於後世。」

見皇帝如此憂慮,房玄齡推薦一人:監察御史蕭翼。蕭冀是南北朝梁元帝曾孫,十分聰明。李世民馬上召見蕭冀。蕭冀說:「此事不難,但需要先給我幾幅王羲之的書法作為誘餌。」

李世民說沒問題。

蕭翼又帶了一幅自己祖上樑元帝手書的《職貢圖》,直奔越州而去。經化裝,他以賣蠶種的北方商人的身份進入永欣寺,用了十多天時間,談古論今,與辯才混熟。此日,蕭翼向辯才展示了梁元帝的《職貢圖》,辯才看後很是稱讚。蕭翼又展示了所帶的王羲之的其他書法作品。辯才表示,這確實是王羲之的真跡,卻不是最佳。

蕭翼問:「何為最佳?」

辯才笑道:「當然是《蘭亭序》!」

蕭翼表示不相信《蘭亭序》還存於世。辯才說就在此室,於是從屋樑邊的暗洞里取出《蘭亭序》。蕭翼看過後說這是贗品。辯才很憤怒。這一年,禪師已年過八旬,他生氣地將《蘭亭序》放在書桌上,沒再搭理蕭翼。

轉天,辯才因作法事,去了越州城。而蕭翼又一次進入永欣寺,對辯才的徒弟說,自己的手絹昨天丟在禪房,進門去取,遂將《蘭亭序》「順」了出來。

最後的故事不出乎我們的想像:蕭翼因功而加官晉爵,至於辯才禪師,被氣病了,並在轉年去世。李世民得到《蘭亭序》後,立即叫皇家書法師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真四人拓印了幾本,至於真跡,自己幾乎每天抱著入睡。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李世民病入膏肓,臨死前對太子李治說:「我之將死,沒什麼要求,唯一想要的就是《蘭亭序》,你能讓它在地下陪伴我嗎?」大意如此。李治潸然淚下。

《蘭亭序》進入了李世民的昭陵,在史書上有明確記載。現在千年已過,陝西昭陵里的這無價之寶還有希望重見天日嗎?還是再次欣賞一下王羲之寫下的那篇千古奇文《蘭亭序》吧:「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王羲之《蘭亭》,僧智永弟子辯才,嘗於寢房伏樑上鑿為暗檻以貯,《蘭亭》保惜貴重,於師在日。貞觀中,太宗以聽政之暇,銳志玩書,臨羲之真草書帖,購募備盡,唯未得《蘭亭》。尋討此書,知在辯才之所。乃勅追師入內道場供養、恩賚優洽。數日後因言次乃問及《蘭亭》,方便善誘,無所不至。辯才確稱往日侍奉先師,實嘗獲見;自師沒後,薦經喪亂墜失,不知所在。既而不獲,遂放歸越中。後更推究,不離辯才之處,又勅追辯才入內,重問《蘭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上謂侍臣曰:「右軍之書,朕所偏寶,就中逸少之跡,莫如《蘭亭》,求見此書,勞於窹寐,此僧耆年,又無所用,若得一智略之士,設媒計取之,必獲。」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臣聞監察御史蕭翼者,梁元帝之曾孫,今貫魏州莘縣,負才藝,多權謀,可充此使,必當見獲。」太宗遂召見,翼奏曰:「若作公使,義無得理。臣請私行詣彼,須得二王雜帖三數通。」太宗依給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隨商人船下至越州,又衣黃衫極寬長潦倒,得山東書生之體。日暮入寺,巡廊以觀壁畫,過辯才院,止於門前。辯才遙見翼,乃問曰:「何處檀越?」翼就前禮拜云:「弟子是北人,將少許蠶種來賣,歷寺縱觀,幸遇禪師。」寒溫既畢,語議便合,因延於房內,即共圍棋、撫琴、投壺、握槊、談說文史,意甚相得。乃曰:「白頭如新,傾蓋若舊,今後無形跡也。」便留夜宿,設缸面藥酒、果等。江東雲缸面,猶河北稱甕頭,謂初熟酒也。酣樂之後,請賓賦詩。辯才探得來字韻,其詩曰:「初醞一缸開,新知萬里來。披雲同落莫,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風來旅雁哀。非君有秘術,誰照不然灰。」蕭翼探得招字韻,詩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勝招。彌天俄若舊,初地豈成遙。酒蟻傾還泛,心猿躁似調。誰憐失群翼,長若業風飄。」研蚩略同,彼此諷味,恨相知之晚。通宵盡歡,明日乃去。辯才云:「檀越閑即更來。」翼乃載酒赴之,興後作詩。如此者數四,詩酒為務,其俗混然。經旬朔翼示師梁元帝《自畫職貢圖》,師嗟賞不已。因談論翰墨,翼曰:「弟子先傳二王楷書法,弟子自幼來玩,今亦數帖自隨。」辯才欣然曰:「明日可將來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書以示辯才,辯才熟詳之,曰:「是即是矣,然未佳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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