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萬劫不復

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夏:

太原王煌,元和三年五月初申時,自洛之緱氏庄,乃出建春門二十五里,道左有新冢,前有白衣姬設祭而哭甚哀。煌微覘之,年適十八九,容色絕代,傍有二婢,無丈夫。侍婢曰:「小娘子秦人,既笄適河東裴直,未二年,裴郎乃游洛不復,小娘子訝焉,與某輩二人,偕來到洛,則裴已卒矣,其夫葬於此,故來祭哭耳。」煌曰:「然即何歸?」曰:「小娘子少孤無家,何歸?頃婚禮者外族,其舅已亡,今且駐洛,必謀從人耳。」煌喜曰:「煌有正官,少而無婦,庄居緱氏,亦不甚貧,今願領微誠,試為咨達。」婢笑,徐詣姬言之。姬聞而哭愈哀,婢牽衣止之,曰:「今日將夕矣,野外無所止,歸秦無生業,今此郎幸有正官而少年,行李且贍,固不急於衣食,必欲他行,舍此何適?若未能抑情從變,亦得歸體,奈何不聽其言耶?」姬曰:「吾結髮事裴,今客死洛下,綢繆之情,已隔明晦,碎身粉骨,無謝裴恩。未展哀誠,豈忍他適。汝勿言,吾且當還洛。」其婢以告煌,煌又曰:「歸洛非有第宅,決為客之於緱,何傷?」婢復以告。姬顧日將夕,回稱所抵,乃斂哀拜煌,言禮欲申,哀咽良久。煌召左右飾騎。與煌同行十餘里,偕宿彭婆店,禮設別榻。每聞煌言,必嗚咽而泣,不敢不以禮待之。先曙而到芝田別業,於中堂泣而言曰:「妾誠陋拙,不足辱君子之顧。身今無歸,已沐深念。請備禮席,展相見之儀。」煌遽令陳設,對食畢,入成結褵之禮,自是相歡之意,日愈殷勤。觀其容容婉娩,言詞閑雅,工容之妙,卓絕當時。信誓之誠,惟死而已。後數月,煌有故入洛,洛中有道士任玄言者,奇術之士也,素與煌善,見煌顏色,大異之,曰:「郎何所偶,致形神如此耶?」煌笑曰:「納一夫人耳。」玄言曰:「所偶非夫人,乃威神之鬼也。令能速絕,尚可生全,更一二十日,生路即斷矣,玄言亦無能奉救也。」煌心不悅,以所謀之事未果,白不遺人請歸,其意尤切。纏綿之思,不可形狀。更十餘日,煌復入洛,遇玄言於南市,執其手而告曰:「郎之容色決死矣,不信吾言,乃至如是,明日午時,其人當來,來即死矣。惜哉?惜哉?」因泣與煌別,煌愈惑之。玄言曰:「郎不相信,請置符於懷中。明日午時,賢寵入門,請以符投之,當見本形矣。」煌及取其符而懷之。既背去,玄言謂其仆曰:「明日午時,芝田妖當來,汝郎必以符投之。汝可視其形狀,非青面耐重鬼,即赤面者也。入反坐汝郎,郎必死。死時視之,坐死耶?」其仆潛記之。及時,煌坐堂中,芝田妖恨恨來,及門,煌以懷中符投之,立變面為耐重鬼。鬼執煌,已死矣,問其仆曰:「如此,奈何取妖道士言,令吾形見!」反捽煌,卧於床上,一踏而斃。日暮,玄言來候之,煌已死矣。問其仆曰:「何形?」仆乃告之。玄言曰:「此乃北天王右腳下耐重也,例三千年一替,其鬼年滿,自合擇替,故化形成人而取之。煌得坐死,滿三千年亦當求替。今既卧亡,終天不復得替矣。」前睹煌屍,脊骨已折。玄言泣之而去。此傳之仆。(《玄怪錄》)

《唐朝的黑夜1》中講到一個類似《聊齋志異》中《畫皮》的故事。但那個故事只是惡鬼化美婦進而害人這一點與《畫皮》相似,在其他情節設置和故事進展上並沒相似之處。而本故事不同,無論在人物、情節還是進展上都與《畫皮》如出一轍。可以認定,它就是《畫皮》的最初藍本。其區別,只在於:本故事結尾處,對惡鬼來歷的判定,令我們增廣見聞。總而言之,蒲松齡先生當初寫《畫皮》時,必定受到牛僧孺的這篇唐傳奇的影響。所以,我們完全可以獨闢蹊徑,從「比較」的角度讀下去。

《畫皮》的開頭是這樣寫的:「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本篇雖將故事發生地設置在洛陽附近,但主人公老家也是在太原,也姓王,從洛陽返回莊園時,也遇到一個美婦人。這叫元和三年的夏天有些猙獰。

《畫皮》中,美婦人回答王生為什麼獨自而行時,王生說:「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接下來:「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王生很容易把因受正妻之氣的美婦人帶回家。本故事講的則是,王煌出洛陽建春門二十五里後,在道邊的一座新墳前遇見正在祭奠亡夫的美婦人,年齡「適十八九」,與《畫皮》中一樣,而且「容色絕代」。她自稱丈夫游洛陽而死,自己從遠方前來祭奠。有一點區別是,在這裡,美婦人身邊還跟著兩個丫鬟。當沒有妻室的王煌想領美婦人回家時,被拒絕了,但這時丫鬟出面,促成了此事:「現在將晚,野外沒地方住,回家又沒有支撐生活的職業。有幸碰到王生,舍此何往?」一唱一和,有點雙簧的意思。這時候,美婦人仍在表演:「我與前夫乃結髮夫妻,今丈夫客死於洛陽,我碎身粉骨,也不能謝丈夫之恩。如何能跟陌生人走?你別說了,我還是要走,先回洛陽安頓一下,再作打算。」王煌說:「你去洛陽,沒有安身的地方,跟我回庄,又有什麼不可呢?」丫鬟來回傳話,最後美婦人才「勉強」同意一起回去。

在莊園,王煌終於與美婦人結為夫妻。而《畫皮》中則寫道:「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鬼被王生秘密藏於齋堂。

隨後的發展一模一樣了。無論是本故事中的王煌,還是《畫皮》中的王生,都遇見了一位道士,稱其臉色枯槁,似被鬼纏身。王煌回答是:「娶回一夫人而已。」王生則沒說實話,說自己最近誰也沒遇到。但當他返回家時,「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這一段描寫是該故事中的高潮,最為恐怖。後來王生在道士那得到一個木符,但被鬼襲破,最後王生被鬼挖心而死,後又被道士搭救,將鬼鋤掉。

本故事中,道士對王煌說:「若不與該女子斷絕關係,一二十日後必死!」王煌不聽,我行我素。當他再次遇見道士時,後者對他說:「明日午時其鬼當取你性命!我給你一個木符,到時候你以符擊其身,定會看到她真面目!」王煌半信半疑,將木符揣入懷中。再說王煌,回庄後,坐於堂中,美婦人進門,王煌即以木符投之,美婦人果然變為猙獰的耐重鬼,抓住王煌,後者大約因驚恐過度,已坐在椅子上死去了。那鬼並沒罷休,把王煌弄上床,用腳猛踩其腹部,隨後笑著消失在唐朝的天空中。再後來,道士來了,長嘆一聲:「永世之悲劇!此鬼乃北天王右腳下的耐重鬼,每三千年找人代替。殺人時,如果被害人是坐著死去的,那麼被代替者三千年後也能找新的替身。但王煌死後,又被那鬼放到床上,踩斷脊背,最終躺著而死,即使是三千年後,也沒資格尋找他人代替自己了。也就是說,他將永世被踩在北天王的腳下,不得托生!」

牛僧孺講到了一則鬼怪知識。這裡說的「北天王」和「耐重鬼」,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看到,因為就在洛陽龍門奉先寺石窟!那裡有北天王腳踏耐重鬼的雕塑,一千年多年來屹立於風雨中。按《洛陽市志》記載,雕塑中,北天王左手置腰部,右手托三層寶塔,雙足踏一個仰身魔王。北天王即佛教中的北方毗沙門天王,而仰身魔王正是我們的主人公王煌啊!這組雕塑誕生於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一百多年後的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即本故事發生的年份,作者牛僧孺被任命為洛陽伊闕縣尉,主管龍門之事。本故事就寫在他上任那一年。

還是說說可憐的王煌吧,他因被前一代耐重鬼踩斷脊骨而永世爬不起來,在萬劫之中被北天王腳踏,在千年凝固的表情中訴說著內心的無限悔恨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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