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送你一件面衣

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二十七日,大唐憲宗皇帝李純暴死。

唐憲宗是公元805年秋八月成為帝國皇帝的,在位十五年間,平藩鎮,任賢相,自己又有振作大唐的想法,所以元和時代被認為是「安史之亂」後的大唐中興時期。但說起來多麼遺憾!那又是個宦官專權的時代,他的父親順宗皇帝是被宦官用匕首刺殺的。十五年後,宦官的陰影像漸漸張開的蝙蝠的翅膀,又慢慢地籠罩住了憲宗的帷帳,這一次他們端上來的是毒藥。

這就是唐朝中期以後皇帝普遍的悲慘境遇。

當時,宮內掌權的宦官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和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梁守謙。按起自中唐的慣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均由宦官擔任,直接指揮禁軍,權力極大。其時,憲宗的長子早死,太子是三子李恆,受梁守謙支持;二子李惲窺視太子位,受吐突承璀支持。元和十四年(819年)底,憲宗身體出了些問題,吐突承璀欲趁此機會廢掉李恆的太子位,改立李惲。但梁守謙一派行動更早,而且計畫更大膽:直接殺死憲宗皇帝,令太子李恆提前即位。在梁守謙的暗示下,宦官王守澄和陳弘志進行了弒君密謀,而直接灌憲宗毒藥的是陳弘志。隨後梁守謙一派襲殺吐突承璀和李惲,扶太子李恆即位,是為唐穆宗。但按晚唐裴廷裕所著《東觀奏記》記載,穆宗本人也參與了對父皇的謀殺:「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宣宗)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穆宗之陵墓,代指穆宗)商臣(春秋時弒君的楚國太子)之酷,即位後,誅(釒且)惡黨,無漏網者。」作為憲宗少子的宣宗,幾十年後即位皇帝,開始追查弒君案,處決了一大批犯罪嫌疑人,其中包括當時還活著的憲宗的妻子郭皇后,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也參與了對憲宗的謀殺。後宮之隱秘,遠遠出乎我們所料。

唐憲宗於元和十五年正月被弒,夏五月下葬於景陵。出殯當天,大臣們百感交集;長安城內市民,更是排了長長的隊伍觀看。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其中的秘密。只說在通化門一帶的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居住在崇賢里的前集州司馬裴通遠的妻子和她的四個女兒以及一個女僕,下面的故事就與她們有關。

裴家女眷是乘著馬車來看皇帝的送葬儀式的。看完後,裴妻帶著女兒回家,此時已是傍晚。馬車行至平康坊北街時,裴妻無意間看到外面有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跟著車走。當裴妻注意到她時,似乎覺得她已經跟了一段時間了。當馬車轉至天門街時,天完全黑下來,並有鼓聲傳來。在這個送葬之日,裴妻坐在車裡,感到一陣不安。裴妻叫車夫行得快些,而老婦人走得亦快了。此時,車裡除了裴妻及其四個女兒外,還有一個女僕。看到外面的那個老婦人走得辛苦,表情驚慌,於是一個女兒問:「您住何處?」

老婦人說:「崇賢里。」

那女兒說:「我們也住那兒,上車吧,載您一起回去。」

老婦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後還是上了車。一路上,女兒們一直在跟老婦人聊天,只有裴妻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寒冷。還好,崇賢里到了。老婦人道謝,下車前,她丟下了一個布囊。

老婦人消失在長安夜色中。

裴家四女發現了布囊,打開後發現裡面裝的是用白綾製成的給死人戴的面紗。四女大恐,抱住母親。

唐憲宗葬景陵,都城人士畢至。前集州司馬裴通遠家在崇賢里,妻女輩亦以車輿縱觀於通化門。及歸,日晚,馳馬驟,至平康北街,有白頭嫗步走,隨車而來,氣力殆盡。至天門街,夜鼓時動,車馬轉速,嫗亦忙遽。車中有老青衣從四小女,其中有哀其奔迫者,問其所居,對曰:「崇賢。」即謂曰:「與嫗同里,可同載至里門耶?」嫗荷愧,及至,則申重辭謝。將下車,遺一小錦囊。諸女共開之,中有白羅,製為逝者面衣四焉。諸女驚駭,棄於路。不旬日,四女相次而卒。(《集異記》)

四件面衣最終被棄於路邊,但幾天後四個女兒相繼暴死。在長安的生活中,大約沒有人注意到元和十五年夏天發生在崇賢里的秘密死亡事件。

故事中的關鍵之物是老婦人丟下的四件面衣。所謂面衣,是唐朝時女子遠行乘馬時所戴之物,即面紗,又稱面帽、冪羅。當時,面衣分生人戴的和死人戴的兩種。生人戴的多用青紗,死人戴的則用白紗。盛唐牛肅所著的《紀聞》里有一個記載:「武德縣逆旅家,有人鎖閉其室,寄物一車,如是數十日不還,主人怪之,開視囊,皆人面衣也,懼而閉之。其夕,門自開,所寄囊物,並失所在。」說的是河南武德縣的一家客棧,來了一個神秘旅客,帶了一車東西,都用麻袋裝著,要求寄存。店主給旅客開了一間房,旅客把那幾麻袋東西搬進屋,然後鎖上門。但幾十天過去了,旅客一直沒回來取。店主深感奇怪,叫人打開那間屋子,拆開麻袋,發現裡面裝的是一堆面衣。作為遮臉之用的面衣,有著特殊的性質與用途,所以無論是為生人遮,還是為死人遮,都給人以神秘和驚恐之感。在中唐張薦所著的《靈怪集》中,它們還出現過一次。

兗州王鑒,性剛鷙,無所憚畏,常凌侮鬼神。開元中,乘醉往庄,去郭三十里。鑒不涉此路,已五六年矣。行十里已來,會日暮,長林下見一婦人,問鑒所往,請寄一袱,而忽不見。乃開袱視之,皆紙錢、枯骨之類。鑒笑曰:「愚鬼弄爾公。」策馬前去,忽遇十餘人聚向火。時天寒,日已昏,鑒下馬詣之,話適所見,皆無應者。鑒視之,向火之人半無頭,有頭者皆有面衣。鑒驚懼,上馬馳去。夜艾,方至庄,庄門已閉,頻打無人出,遂大叫罵,俄有一奴開門。鑒問曰:「奴婢輩今並在何處?」令取燈,而火色青暗。鑒怒,欲撻奴。奴云:「十日來,一庄七人疾病,相次死盡。」鑒問:「汝且如何?」答曰:「亦已死矣。向者聞郎君呼叫,起屍來耳。」因忽顛仆,既無氣矣。鑒大懼,走投別村而宿。周歲發疾而卒。

兗州人王鑒性情剛健,不畏鬼怪,於玄宗開元年間出遊後返鄉,離自己的莊子還有三十里,有些迷路。又走了十多里,天漸漸暗下來,馬突然停住。他仔細一看,前面站著一個婦人,問王鑒去哪兒,能不能幫她寄送一個包袱,說著把包袱遞給王鑒,後者還沒反應過來,婦人已消失不見。王慢慢打開包袱,裡面是紙錢和枯骨。好在王鑒膽大,丟棄包袱,繼續策馬而行。走了一會兒,他看到前面有十幾個旅人,聚在火堆旁取暖。王鑒下了馬,也想烤烤火。他來到那伙人跟前,把剛才遇到的事情說出來,但蹲著烤火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此時天已經很黑了,王鑒細看那伙人,素以膽大著稱的他,也不禁毛髮倒豎:那十幾個人當中,有六七個竟沒有頭;而另外有頭的那幾個人,都戴著面衣,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龐……當然,故事還沒完。王鑒踉蹌著上了馬,狂馳而去。終於回到莊子,但門已關閉,敲了多聲,無人回應,大罵之下,終於出來一個僕人。王鑒問:「你們這些奴婢都幹什麼去了?」在比往常幽暗的燈光下,僕人慢慢地說:「這十幾天,咱這宅子里有七人相繼死去。」王鑒問:「你怎麼沒事?」僕人答:「我也是死人。剛才聽您敲門甚急,才起來。」說罷,倒地為殭屍。在這個故事中,那些烤火的有腦袋的冥鬼,都戴著面衣。而戴面衣者製造出的效果,實際上比那無頭鬼還要令人驚悸,因為我們總會想像:那層面紗的後面,到底有著何樣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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