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五百頭羊的悲劇

從唐朝中期開始的「牛李黨爭」綿延了近半個世紀。在唐武宗為帝的時代,「李派」首領李德裕備受恩寵,做了六年宰相。李德裕為政甚為剛健,滿朝清明肅然。但同時,由於出身高門,他的貴族作派又非常突出,以奢華為例,按《獨異志》記載:「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極,每食一杯羹,費錢約三萬,雜寶貝、珠玉、雄黃、硃砂煎汁為之,至三煎,即棄其滓於溝中。」也就是說,李德裕每喝一杯羹,價值三萬錢,而且羹湯是用當時稀有的珠玉、雄黃、硃砂等煎熬,熬到第三次後,這些珍貴的藥材就扔到地溝里。可以設想,連李德裕家的地溝也充滿了寶物。說到寶物,按史上記載,李德裕「每好搜掇殊異,朝野歸附者,多求寶玩獻之。」可以說是古代的一位文物收藏家。放到現在,他所收藏的隨便一件東西想必都價值幾百萬元。舉一個例子:有一年盛夏,大臣們在他家聚會,當時天氣甚是悶熱。李德裕說這不妨事,隨後把大家帶到一個小屋,屋子四壁之上均是前人的名貴字畫。諸位入座後,頓感清涼無比,於是問其故,才知道屋內有一件稀世寶物白龍皮,為新羅人所獻,將其浸入水中後四周則清涼如秋。這只是他收藏的寶物之一,此外還有諸如暖金帶、壁塵簪等皇家也沒見過的東西。

唐宣宗即位後,深惡李德裕,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奢華,而是因為他孤傲嚴肅、不怒自威的個性風格以及在武宗時代對自己的打壓。按史上記載,每次上朝時,看到李德裕後,宣宗皇帝往往「寒毛倒豎」。這樣的君臣關係算是沒法處了。所以,沒幾天,皇帝就將李德裕貶到南方。在「牛李黨爭」的半個世紀里,兩派人物被貶到外地是常事,所以當接受貶令時,李德裕雖悲憤,但還抱著有朝一日重返長安的幻想。但他錯了。

唐相國李德裕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嘗召一僧問己之休咎,僧曰:「非立可知,願結壇設佛像。」僧居其中,凡三日。謂公曰:「公災戾未已,當萬里南去耳。」公大怒,叱之。明日,又召其僧問焉。「慮所見未子細,請更觀之。」即又結壇三日,告公曰:「南行之期,不旬月矣,不可逃。」公益不樂,且曰:「然則吾師何以明其不妄耶!」僧曰:「願陳目前事為驗,庶表某之不誣也。」公曰:「果有說也?」即指其地曰:「此下有石函,請發之。」即命窮其下數尺,果得石函,啟之,亦無睹焉,公異而稍信之,因問:「南去誠不免矣,然乃遂不還乎?」僧曰:「當還耳。」公訊其事,對曰:「相國平生當食萬羊,今食九千五百矣,所以當還者,未盡五百羊耳。」公慘然而嘆曰:「吾師果至人!且我元和十三年為張公從事,於北都,嘗夢行於晉山,見山上盡目皆羊,有牧者十數迎拜我。我因問牧者,牧者曰:『此侍御平生所食羊。』吾嘗記此夢,不泄於人,今者果如師之說耶,乃知陰騭固不誣也。」後旬日,振武節度使米暨遣使致書於公,且饋五百羊。公大驚,召告其事,僧嘆曰:「萬羊將滿,公其不還乎?」公曰:「吾不食之,亦可免耶!」曰:「羊至此,已為相國所有。」公戚然。旬日,貶潮州司馬,連貶崖州司戶,竟沒於荒裔也。 (《宣室志》)

在這個秘密記載中,李德裕在被貶前居於東都洛陽,曾向一善於預測的僧人問吉凶之事,僧人指出李德裕近期將有災難,會被貶到遙遠的南方,且稱南行之期月內即見分曉,無可逃避。李德裕鬱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您不相信?那這樣,我們做個實驗。」僧人說著,一指地下,「此地下埋有一石盒。」

李德裕立即叫人挖掘,果得一石盒。李德裕大驚,問:「貶至南方既然不可免,那麼我想問一句:還有回還的可能嗎?」

僧人道:「還有這個機會。」

僧人又道:「您這一生,應吃一萬頭羊。到現在為止,您已吃了九千五百頭。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日子,官位未絕。」

李德裕長嘆一聲:「法師真乃神人!憲宗皇帝元和十三年,我在北都太原為張弘靖宰相的部下,曾夢見自己行於晉山上,那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羊群,有牧羊人告訴我,這滿山之羊是我平生所吃之羊。這個奇異的夢被我隱藏數十年,一直未向他人說過,而現在看來,正中禪師之言!」

儘管很悲傷,但李德裕還是抱有一絲僥倖,因為如那僧人之言,自己還有吃五百頭羊的顯貴日子,即使每天都吃羊肉,吃完這五百頭羊,也需要十年。也就是說,自己還能顯貴十年。聯繫到自己現在的歲數,十年足矣!

但計畫趕不上變化。沒過幾天,振武節度使米暨派人來到洛陽,為了表達對李德裕的尊敬,專門一次性地送來了五百頭羊作為禮物。

李德裕望著庭院里的群羊,大叫一聲:「天意?!」

隨後,李德裕將此事告訴那僧人,僧人搖搖頭,嘆息道:「一萬頭羊已夠數了,看來您被貶之後,不能回還了。」

李德裕說:「我不吃這些羊還不行嗎?」

僧人說:「羊已到了您眼前,吃不吃的都已屬於您了。」

李德裕神色戚然,陷入長久的沉默。在他為宰相的時代,他對內抑制住中唐以來囂張的宦官勢力,對外採取強硬手段削平藩鎮,並成功打擊、威懾了回紇、吐蕃以及南詔。他甚是勤政,每日出入宮闈,與武宗皇帝商討軍國大事,他的名詩《長安秋夜》即是這種生活的寫照:「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此詩生動地刻畫出一位宰相夜以繼日、辛勤工作的形象。但現在皇帝換成了宣宗,他失寵了。在收到那令人壓抑、恐怖的五百頭羊後,沒幾天,他就接到等待中的朝廷命令:被貶至荊南。隨後,又被貶為潮州司馬,還未到潮州,又貶為崖州司戶。崖州,即現在的海南島三亞。可以想像唐朝時那裡的荒蠻,大約是那個帝國的最南方了。在去南方的路上,過一條險惡的河流時,李德裕身上攜帶的白龍皮、暖金帶、避塵簪等無價之寶,不慎落入了水中,從此它們消失於這個世界上。

李德裕無限傷懷,他永遠失去了它們,永遠失去了北歸之日。

遠貶崖州後,李德裕寫有無限傷感的《登崖州城》:「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他終於沒有機會北返中原了。大唐帝國的最後一位鐵腕宰相最後孤獨地死在了海那邊。那是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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