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諾皋記(2):詭幻之花 幻境迷羊

《酉陽雜俎》本條所記,甚為奇幻,令人瞠目:

成都有坊正張和,時蜀郡有豪家子,富擬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致,每按圖求麗,媒盈其門,常恨無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稚,無不知之,盍以誠投乎?」豪家子乃具金帛,夜詣其居,具告所欲,張欣然許之。異日,謁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巋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捫拂乳,揭之,乳壞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因拽豪家子臂,不覺同在穴中。道行十數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坊正叩門五六,有九髻婉童啟迎,拜曰:「主人望翁來久矣。」有頃,主人出,紫衣貝帶,侍者十餘,見坊正甚謹。坊正指豪家子曰:「此少君子也,汝可善待之,予有切事須返。」不坐而去,言已,失坊正所在。豪家子心異之,不敢問。主人延於堂中,珠璣緹綉,羅列滿目,又有瓊杯,陸海備陳。飲徹,命引進妓數四,支鬟撩鬢,縹若神仙,其舞杯閃球之令,悉新而多思。有金器容數升,雲擎鯨口,鈿以珠粒。豪家子不識,問之,主人笑曰:「此次皿也,本擬伯雅。」豪家子竟不解。至三更,主人忽顧妓曰:「無廢歡笑,予暫有所適。」揖客而退,騎從如州牧,列燭而出。豪家子因私於牆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謂曰:「嗟乎,君何以至是?我輩早為所掠,醉其幻術,歸路永絕。君若要歸,第取我教。」授以七尺白練,戒曰:「可執此,候主人歸,詐祈事設拜,主人必答拜,因以練蒙其頭。」將曙,主人還,豪家子如其教,主人投地乞命,曰:「死嫗負心,終敗吾事。今不復居此。」乃馳去。所教妓即共豪家子居。二年,忽思歸,妓亦不留,大設酒樂餞之。飲既闌,妓自持鍤開東牆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於牆外,乃長安東牆堵下。遂乞食,方達蜀,其家失已多年,意其異物,道其初始信。貞元初事。

唐德宗貞元初年,四川成都有一富豪,家中有一公子,尚未婚娶,想攀高枝的姑娘們自是很多,但無一人能叫該公子滿意。這時有人向公子介紹了一個人物:「我們成都有一坊正(類似現在的街道辦事處官員),名叫張和,實乃大俠,無所不知,頗有些本領,哪怕這閨房之事,也很精通,何不請他幫忙,尋一稱心麗人?」

公子大悅,連夜置備金帛前去拜訪張和,後者欣然許之。轉天,張和拉著公子出城,行於荒野。公子問張和去哪兒,張笑而不答,說:「跟我走便是了。」後進一廢棄寺院,大殿上有一座滿是塵土的佛像,張和也不說話,拉著公子爬至佛像身上,揭開其乳,乃是一洞,還沒等公子明白過來,就被張和拉著鑽了進去。進得佛像身內,公子初覺得狹窄昏暗,走了十多步,漸覺寬廣明亮,後遇一門樓。於是張和叩門,不一會兒,裡面有人出迎,拜道:「主人已等您多時。」隨後將二人引入門中,逢其主人,身著紫衣,周圍有侍者十餘人,見張和後甚為恭敬。張和指著公子說:「這是一翩翩君子,望主人善待,我現在還有急事,需要先回去。」說罷,張和便消失不見了。公子感到怪異,但一時又不敢問些什麼。

主人於堂中設宴。吃了一會兒,有歌妓多人魚貫而入,起曼舞、拋繡球,以為行酒令,樣式新穎,讓公子覺得十分好玩。眾人中有一少婦歌妓,不時向公子投來一瞥,但見此人,面容雖不是二八少女,但半老徐娘,氣質不同,別有熟女氣韻。公子連看幾眼,覺得有些意亂情迷。後來,公子無意間看見案上有一種金制器皿,口很大,上面雕刻著古怪的花紋,鑲滿名貴的寶石,遂問其為何物,主人笑道:「這是我這兒的二等器皿,是仿造伯雅造成的。」

「伯雅?」公子不知其意。

主人笑道:「我們這裡的大號酒杯而已,可乘酒七升!」

公子「哦」了一聲,環望四周,帷幄低垂,突感陰森:「請問主人,您是……」

主人不答,始終與公子保持著一段距離。夜宴至三更,主人忽對公子說:「你接著玩,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隨後告退,外面有侍從列燭相隨,排場如州牧級別。望著主人鬼魅一般離去,公子突然感到局促不安,去牆邊撒尿時,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婦歌妓,她對公子說:「我見你善良,卻為什麼也被掠到這兒?」

公子說:「掠到這兒?」

歌妓說:「我等就是中了幻術,被掠到這兒,已多年,現在歸路永絕。你新來,身上還有陽氣,如要想回去,還有希望。」

公子大驚:「有什麼辦法?」

歌妓說:「我給你七尺白綾,以候主人,謊稱拜謝,近其身,蒙其頭,事即成功!」

天色將亮,主人回來入座,公子依歌妓之言,以白綾蒙住主人之頭,其人果然大恐,連呼饒命:「何人負我?壞我大事!以後再不能居住於此了!」說罷,掙扎著奔出門,飛馳而去。

後面的故事出乎我們的意料,公子並未離去,而是與那少婦歌妓過上了日子,一晃便是兩年。其間又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二年過後,公子思念家人,想回去,少婦歌妓亦不挽留,為其餞行,後持鐵鎚在東牆上開一洞穴,形狀一如公子來時的佛乳。公子探頭外望,還沒等定睛,便被身後的手推出了牆。

公子坐在地上越發茫然,一抬頭遠遠望見前面的城牆上寫「長安」二字。他不能明白,自己這詭異的經歷。他在長安並無親朋,只好一路乞討,回到成都,家人說他已失蹤多年。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但一些謎卻無法解開:從荒廢寺院的佛像中入得一個幻異世界,這本身就令人稱奇。公子在成都郊區進入佛像,出來時卻身在長安,那佛像的肚子更像是天文學上的「蟲洞」。「蟲洞」類似於時空隧道,比如從地球到一顆星星,如有若干光年的遙遠距離,乘坐人類的交通工具要花費上百年時間,而從「蟲洞」中穿行,也許沒幾天就到了。如果我們把佛像的肚子理解為「蟲洞」,那麼張和又是什麼人?那幻異世界中的主人又是誰?二人什麼關係?主人為什麼稱少婦歌妓「壞其大事」?又為什麼怕白綾蒙頭?將公子騙入佛像內的目的又是什麼?幻異世界又是個什麼所在?這些謎隨著我們的閱讀而被永遠地封塵在詭異的迷境之旅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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