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無為而治書生論政

霍光輔政後遇上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夏侯勝他們要撥亂反正,糾正劉徹的治國方針。作為劉徹高度信賴和委以重託的首輔大臣霍光內心十分矛盾,一時難以決斷,決定召開一個大會,廣泛聽取意見,統一思想。這個大會歷史上稱為「鹽鐵論證會議」。大會有兩大特點:一是廣泛性。不僅官員參加,還邀請了地方上的文學、賢良參加。前來的文學、賢良都是底層知識分子,他們沒有官帽壓頂,可以毫無顧忌地發表意見。二是民主性。在言論上人人平等,都可以各抒己見,暢所欲言。霍光的這項舉措在兩千年前的封建社會可謂大膽而且難能可貴。

鹽鐵會議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召開的。

劉徹留下的是一個國貧民窮、騷動不安的國家。每天奏摺如雪片似的飄來,探馬急報連續不斷,江淮水澇災荒,中原饑民造反,西南異族叛亂,北方匈奴南侵……諫議大夫杜延年私下對霍光說這都是先帝對外窮兵黷武,對內橫徵暴斂的結果。「國家承武帝奢侈軍旅之後……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退,宜修孝文時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意思是,自漢武帝大肆擴疆拓土之後,國家就年年歉收,餓殍千里,哀鴻遍地,流民泛濫。當務之急是恢複文帝、景帝時的節儉寬和政策,這才上應天意、下順民心。霍光對此也深有體會,他在奉詔回京的路上,親眼看到了這幅悲慘景象,如果再不採取措施,天下就要大亂了。可是,這是改變國策的大事,朝內大部分都是老臣,曾極力支持過先帝的窮兵黷武政策(這裡說的窮兵黷武政策不僅僅是對外用兵,而是整個國策),要讓他們同意改變先帝的治國路線比登天還難,就連霍光自己也不敢明目張胆地這樣做。先帝剛走,他就越軌逾制、離經叛道,這怎能不招來千夫之指,萬人唾罵呢?但面對眼前的危機形勢,他必須得這樣做。他愚中有智,「令三輔、太常舉賢良各二人,郡國文學高第各一人」(賢良是指有功名而無官職的人,文學統稱是讀書人)參加殿前會議,有點像今天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他認為這些人無官一身輕,沒有那麼多顧慮,敢於直抒己見。京輔和地方一舉一薦就來了六十餘人。在霍光的支持下,於公元前81年二月(昭帝始元六年)召開了著名的「鹽鐵論政會議」。

劉弗陵被霍光硬拉死拽地到會當了主持人。霍光還特邀夏侯勝參加。夏侯勝是當時有名的大儒,又是劉弗陵的老師,資格老、名望大,又敢於直抒己見,霍光要借他們的口說出他想說而不能說、不敢說但必須說的那些話。

前殿濟濟一堂,座無虛席。討論的內容非常廣泛。大從安邦治國的大政方針——王道和霸道之爭,小到鹽、鐵、酒的如何經營和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因為討論會變成了辯論會,會議一再延長時日,竟然開了十五天,爭論相當激烈。

夏侯勝在第一天的發言中就抨擊劉徹:「昔秦皇不惜天下之力和胡、越開戰,竭天下之財消耗於戰爭之中,致使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疲,百姓疾苦不堪忍受,到處揭竿而起,烽煙遍及全國,導致了秦國的滅亡。先帝也是好大喜功,廢棄道德而濫用武力,連年發動戰爭,徵召天下百姓當兵,致使很多人外逃,田地荒蕪,糧食歉收,飢餓蔓延,到處出現動亂。如果不迅速改變國策,必蹈亡秦之轍。我建議恢複先皇文帝、景帝時代提倡儉約,獎勵農業的政策,與民生息,使百姓安居樂業,國家長治久安。」

夏侯勝是反戰的儒生代表。他慶幸霍光給了他這樣的一個好機會,多年積鬱的怨氣噴薄而出,慷慨激昂地說出了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那些話。

宰相田千秋也一反過去的中庸之道附和夏侯勝的觀點,點著頭說:「夏先生的建議很好。作為輔政大臣,我贊成糾正先帝沒有來得及糾正的過錯,停止對外戰爭,馬上恢複文景之治時期無為而治的治國方針。」

御史大夫桑弘羊極力反對他們攻擊誹謗先帝,他據理力爭:「先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興大學、定曆數、協音律,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即使征伐四夷,連年用兵,耗費點國財,卻拓土揚威,取得了四海寧靜,烽火不驚。尤其是他在晚年,自知悔過,憐念蒼生,我的《上輪台表》被先帝駁回就是佐證。他還頒發《輪台罪己詔》,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莫及。從今以後,事有傷害百姓,悉當罷廢,不得再行。當務在禁苛暴,止擅賦、立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從三皇五帝至今,哪個皇帝有這樣的罪己胸懷?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只有我們的先帝胸納百川,心如滄海。可先帝屍骨未寒,你們就離經叛道,顛倒黑白,瘋狂攻擊先帝的不是,不知你們將來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他越說越激動,竟然泣不成聲。

劉弗陵問霍光:「大將軍怎麼不說話?」

爭論先帝的功過是霍光主政中沒法迴避的問題,如果不及時糾正,正如夏侯勝說的「必蹈亡秦之轍」。到那時,不僅對不起一切都依賴他的劉弗陵,更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先帝。他不是兩面三刀、文過飾非的佞臣,而是先帝信賴的忠厚之臣,面對先帝的過錯他不能有絲毫的責難,但又必須糾正,要糾正又不得不講清楚先帝的那些問題。霍光深知自己沒有那種勇氣,只能扮演一個配角,也就把那些文學、賢良推到了前台去唱主角。所以,當劉弗陵徵求他的意見時,他只能以中庸之道,平衡雙方的激烈辯爭:「臣從玉門關回京,一路上的確見到老人餓死,小孩啼飢,烏鴉和惡狗搶食死屍的慘狀。不過,這不是先帝的罪過,是天災、是十年不遇的大旱災造成的……」話沒說完,就被一位賢良嘲笑起來:「大將軍一向忠厚,今天卻說了瞎話。」夏侯勝也抖著鬍鬚,狠狠地盯了霍光一眼,怪罪他這種怪異的狡辯。一個文學更是膽大包天,面對面質問霍光:「大將軍,現在國虛民窮,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造成的?先帝效法秦始皇,攘九夷,平百越,師旅數起,百姓空竭,萬民疲敝,導致了天下騷亂。大家說,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霍光自知剛才的話是欲蓋彌彰,寬厚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御史府的官員害怕這樣辯論下去會使霍光更加難堪,有意轉換話題為霍光解圍。也就三句不離本行,提出以法治國這個論題。他們說:「武威郡騷亂,武都郡暴亂,益州郡刁民造反,原因是法律不健全,懲罰犯人的刑罰太輕,不能震懾惡民,致使他們膽子越來越大,才造成現在的動蕩局面。」

一個賢良立即反駁說:「從前,秦朝的法律比茅草還多,法網比凝結的油脂還細密。然而,上下相互包庇,奸詐虛偽層出不窮,即使對官吏嚴加懲處,也像去救已經腐爛和燒焦的東西一樣不能制止。這不是法律鬆弛,而是廢棄禮儀,亂用刑罰的結果。現在的法律有一百多篇,章目繁多,罪名繁雜,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法官們乘機徇私枉法,重罪輕判,輕罪重判,造成冤假錯案甚多。」他進而推出了「王道治國」方針,「所以,治理百姓的方法,應該推行王道,進行禮儀教化,不能光靠法律。」

桑弘羊是御史大夫,管的是司法,極力反駁賢良對法律的攻擊:「有人公然犯法的確是法律懲罰太輕了。商鞅為了穩定農業的發展,把盜馬的人處死,偷牛的判枷刑,杜絕了毀壞耕畜的行為;秦朝的法律還規定路邊倒灰犯法,小偷和殺人同罪,使犯罪的人從內心感到恐懼,不敢妄為。輕罪重判,罪淺深究,使秦國出現路無遺物,夜不閉戶,家家平安的空前好局面。」

一個文學哈哈笑起來:「御史大夫別忘了,正是商鞅違反聖人之道,把秦國的法律改壞了,才使朝政混亂而不可治理,禮崩樂壞而無法恢複,致使陳勝、吳廣起義滅了秦朝。商湯、周武王以禮義治理國家,官以貪贓為恥,民以犯法為辱,商、周就治理得好。」

「沒有法律和權力,雖是賢能的人也不能把國家治理好;沒有盔甲兵器,就是孫武、吳起也不能戰勝敵人……」堪稱法律專家的監獄長丙吉不贊成文學、賢良們提出的「重禮教、輕法律」的偏激言論讓桑弘羊精神一振,滿意地點著頭奉承丙吉:「還是我們的法學家高屋建瓴,一針見血!」

「不,不不!」丙吉打斷桑弘羊的話,又說,「其實,我也不贊成秦朝『輕罪重判,淺罪深究』的嚴刑苛法。凡事要從實際出發,『重罪重判,輕罪輕判』,這才是法律的公正。」

桑弘羊臉色一變,反駁說:「彎曲的木頭害怕直繩去檢驗,姦邪的人害怕嚴厲的法律。國家之所以制定嚴明的法律,就是要防止和懲治為非作歹的姦邪惡人。所以只有嚴刑苛法,才能杜絕邪惡,懲治犯罪。」

文學、賢良早就對桑弘羊支持劉徹窮兵黷武和嚴刑苛法的政策不滿,不約而同把矛頭指向了桑弘羊個人。他們說:「御史大夫注重儲存錢財,奉迎先帝,崇尚武力的目的不是保家衛國,而是從中撈取利益。你現在口口聲聲要嚴刑苛法,那就先從你兒子貪污鹽、鐵、酒官賣稅款查起。如果屬實,應該嚴刑典律。」

霍光能這樣廣開言路,為沒有官職、沒有權力的讀書人提供議論國事的講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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