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穆霸戎 7、四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大器晚成的百里奚終於實現了他年輕時的抱負,創造了無比輝煌的業績,可是屈指算來,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從三十歲離家出外闖蕩,到七十歲時功成名就,四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自己的家人,無時無刻不在苦苦地尋找他們的下落,可是這麼多年來,妻兒都音訊全無,難道,難道他們真的已經在災荒中死掉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能在臨死之前見到自己的妻兒,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一個心愿,也是最後的一個心愿。

這一天傍晚,百里奚拖著疲憊的身軀下朝回來,吃了晚飯,獨自一人坐在華堂上,環顧著穆公送給自己的這個空蕩蕩的大宅子,心裡也變得空蕩蕩的,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獨處,一個人懷念往事,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回憶變成了他唯一的寄託和依靠。

暮色四起,夕陽斜斜地照在門外的院子里,倍顯落寞。

起風了,蕭瑟的北風吹進堂來,吹過百里奚斑白的鬚髮——他的確很老了,老得年輕時很多事都快要忘記了,可是他永遠沒辦法忘記的是自己離開家鄉的那一個早晨妻子殺母雞煮小米為他餞行的那幅畫面,這幅畫面定格的遠處,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自己和家人見的最後一面,而這一別,就是整整四十多年。

如果他們還活著,老妻應該快七十歲了,兒子也應該長成了一個中年,呵呵,說不定連孫子都有了,如果他們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會不會不認得他們了呢?百里奚怔怔地想著,臉上露出了淺淺而略帶幾分凄涼的笑容。

這時幾個樂工魚貫而入,百里奚紛飛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中,哦,又到了每日奏樂的時候了,他到了秦國以後,每天夜色來臨的時候都要聽一些家鄉虞國的樂曲,以解思鄉之苦,這已經成為他這些年唯一的習慣,因為這些熟悉的音樂能撫平他滄桑的皺紋,讓他雜亂的心境寧靜下來。

一曲即終,堂外突然多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她躬身道:「老婦人也略懂音律,相爺能讓我為您演奏一曲嗎?」

堂內眾人都愣了,這個老婦是誰,怎麼如此放肆,百里奚的管家見此情景忙沖了上去,呵斥道:「你不過是府里新雇來的洗衣婦,不好好乾活,跑進來湊什麼熱鬧,還不快出去,不要打擾了相爺的雅興!」

「讓她試試吧,我這個奴隸都能當上宰相,為什麼洗衣婦就不能彈琴呢!」百里奚喝止了管家,把那個老婦召了進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個老婦很親切,很熟悉。

老婦來到堂內,也不說話,面色從容地坐到琴邊錚錚淙淙地彈了起來,隨著泉水般清雅的琴聲,她哀婉地輕聲唱道:

百里奚,五羊皮,憶前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父粱肉,子啼飢,夫文綉,妻游衣。嗟乎,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嗟乎,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聽到這兒,一下子愣了,抬眼直勾勾地看著那個老婦:她的臉上滿是千溝萬壑的皺紋,雜亂的長髮像一縷縷白絮飄飛在風中,那撫琴的有如枯枝的乾瘦雙手上一道道皸裂的口子,不知歷經了多少生活的磨難和滄桑;只有一雙明亮的雙眼,就如冷夜波濤中的一點燈塔,閃爍出凄婉幽怨的光芒,一下子照進了自己心靈的最深處。

這,這不就是這四十年多年不斷閃過自己腦海的那個眼神嗎,百里奚一下子站了起來,踉蹌地走下堂來,緊緊地握住老婦的手,發出顫抖而嘶啞的聲音:「夫人,是你嗎?」

「是我,夫君,我找得你好苦啊……」兩行清淚從老婦乾癟的雙頰上滑落下來,滴在兩個老人緊握的雙手上。

四十年的分離在這一刻化作了四秒鐘的對望,他們顫巍巍地緊緊抱在了一起,老淚縱橫,像是秋風中的兩片落葉,終於掉落到泥土裡,埋在了一塊。

原來,杜氏自百里奚走後,靠自己織麻過日子,轉年碰上災荒,無法糊口,掩埋了病死的老母后,就帶著兒子逃荒,顛沛流離,一面撫養兒子,一面四處打聽百里奚的消息。她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打聽到秦國有一個新任的宰相叫做百里奚,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就輾轉流浪到了秦國,進相府當了洗衣的女僕,希望找機會當面認一認。碰巧遇上樂工彈琴賀壽,就借琴責夫一試,想不到他真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君。琴彈得好,歌詞也哀怨凄清,於平實之間見真情,後來這首琴詞被收入在《樂府詩集》中,千古傳誦,看來杜氏這四十年來才藝長進不少,百里奚當真會討老婆。

之後,百里奚和自己的妻兒一一相認,細數別情,很快,有人將此事稟告給了秦穆公,穆公也為他們一家團圓大為高興。次日,百里奚帶著兒子孟明視入朝謝恩。秦穆公見孟明視勇武過人,就將孟明視拜為大夫,與西乞術、白乙丙並稱為將軍,號稱「三帥」,專職掌管征伐大事。

好了,四十年風雨兩茫茫,故事終於有了個大團圓的結局,從此,百里奚和杜氏百年相守。這個鼓琴責夫獲團圓的故事便流傳後世,成為了一段佳話。

古往今來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有,「造福百姓兮得民心」的就更有了,可是要說「至情至性,四十年痴心不悔」,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做到呢?至情至性,方是英雄本色。史書載百里奚「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無論從哪個方面,百里奚的德行都毫無瑕疵,令人仰慕,而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也是可敬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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