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襄之仁 8、最後的義戰

在《東周列國志》中,宋國此次伐鄭是舉傾國之兵單獨前往,但事實並非如此,宋襄公這個沒落霸主也不是一點兒號召力都沒有的,據《春秋》記載,當時加入宋國聯軍的不僅有姻親之國衛、歸附之國滕,而且還有楚方面的小弟許國。另外陳國此時也傾向於宋國這邊,為聯軍提供了大量軍事物資。

由此可見,薄之會宋襄公受辱歸國後,做了大量行之有效的外交工作,將很多楚國方面的小弟爭取到了自己這邊。人常說宋襄公是在錯誤的時間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我看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很顯然,楚國無信無義之舉也讓一些華夏諸侯感到反感,於是他們紛紛叛楚投宋,楚成王外交受挫必求于軍事,就算宋襄公不動手,楚國遲早也會動手的,宋楚兩大陣營遲早一戰。關於這一點,我想宋襄公或許考慮得比我們更早。

事實上,宋地方三百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兼地處天下南北交通之地,所謂襟帶河濟,屏蔽徐淮,舟車四達,商務輻輳之國也。所以,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其勢力來說,宋都是北進中原的楚國霸圖路上的大肥羊和攔路虎,就算宋襄公忍氣吞聲閉門自保,楚王也不會放過宋國的。由此可見,宋襄公的不自量力並非公子目夷說的那樣是徒惹禍患,他也是很無奈的,局勢險惡危機四伏,他必須豁出去賭上一賭!

宋襄公的策略,應該是想儘快打服鄭國,從而將中原南部的諸侯結成強有力的抗楚同盟,守望相助,以抑制荊楚勢力繼續北上擴張,在這一點上,宋襄公與齊桓公殊途同歸。

但是很顯然,齊國的軍事實力是遠非宋國可以比擬的,據史料記載,齊桓公時代的齊軍共有三軍,按春秋軍制,一軍為12500人,所以齊軍的總兵力在四萬左右,再加上齊國每次軍事行動,都有大批小弟跟在後頭,人馬雄壯,可謂威風八面。但是宋國在春秋初期一直只有一軍,軍事統帥稱大司馬,襄公即位後由公子目夷擔任;後來宋襄公受辱回國,謀霸之心不已,故將宋軍擴為左、右二軍:使公子目夷將左軍,特設左師之職(其大司馬之職,則由公孫固改任);襄公則自將右軍(當時尚無右師一職)。

從《左傳》的記載來看,宋國伐鄭,左師公子目夷並未參加,可見左軍是負責守國,宋軍中只有右軍出戰;而衛是新建之國,許、滕則是積弱小邦,派出的兵恐怕更是有限;綜上所述,宋襄公伐鄭之兵應該不會超過三萬,就這麼點兒兵就想打服鄭國,恐怕沒那麼容易。

果然,鄭文公仗著楚國這座大靠山撐腰,一面堅守,一面緊急派人向楚國求援。楚成王見宋襄公竟敢打他家狗,大怒,便召集群臣商量說:「鄭事我如父,宜急救之。」

楚將成得臣眼珠子一轉,道:「救鄭不如伐宋,圍城打援,以逸待勞,豈不更妙?」

楚成王一聽這主意妙哉,趕緊大誇了成得臣一通,引兵攻宋。

這位在孫臏之前就悟通了「圍魏救趙」之妙計的軍事人才成得臣,究竟是何方神聖?

成得臣,楚國若敖族(楚西周時君主若敖的後裔)領軍人物,名得臣,字子玉,春秋時代楚國著名將領。

強將手下自有強兵,按《左傳》記載,之前齊桓公時楚攻鄭曾出兵六百乘,又楚之軍制與華夏諸侯軍制不同,華夏諸侯每輛兵車配步卒100人,楚每輛兵車配步卒150人,故可推知楚軍機動兵力至少有九萬,非常之可怕!

看來,楚國人才濟濟,實力雄厚,當年齊桓公引九國之兵都不敢與之一戰,宋襄公有這個膽子跟它拼上一拼嗎?全世界拭目以待。

楚軍進入宋境後,所向披靡,一直攻到宋都商丘附近,好在國內有公子目夷的左軍防守,這才得保商丘暫時無虞,但是楚軍勢大,宋襄公勢不能坐視不理,於是趕緊從鄭國撤兵,回去保家衛國。

成得臣見大魚已經上鉤,便不再進攻,而將大軍駐紮在泓水(雎水支流,今已湮,故道在今河南柘城西北)南岸,派人向宋襄公約戰。

宋襄公當然應戰,這些年中原諸侯畏楚如虎,個個都跟縮頭烏龜一般,宋襄公都替他們害臊!值此萬馬齊喑之際,必須有個人勇敢地站出來與楚國來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決戰,無論是輸是贏,反正不能讓楚蠻子看扁了!

宋襄公非常清楚,對付楚國這樣的貪狠之狼,只能讓自己硬起來,越軟越是助長它的氣焰,越怕越是要被欺負,左右拼它一場,就算輸也要輸得轟轟烈烈。

然而,宋襄公的決定遭到了宋軍高層的普遍反對。

長久以來,楚軍在中原所向披靡,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宋軍當然也不會例外,所以大司馬公孫固力勸宋襄公道:「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之矣!」

公孫固的話代表了很大一批宋國自保求全派的意見,他們認為上天已經拋棄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欲圖民族復興,不僅不會成功,而且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宋襄公搖了搖頭,苦笑一聲,叫公孫固閉嘴。

公孫固長嘆而退,他實在想不通宋襄公為什麼明知毫無勝算仍不惜拚命一擊,這不是找死嗎?要他說,就跟楚國認個錯服個軟,保證啥事兒都沒有,最多也不過割地賠款而已。好比鄭國那樣,暫時的委曲求全未嘗也不是一種策略。

宋襄公看著公孫固的背影,視線漸漸模糊,他的眼眶已經濕潤。

不用公孫固多說,宋襄公豈能不知曉這一戰的危險?叔興之讖言猶在耳,悲劇的宿命已然註定,這一戰,他就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的,飛蛾撲火在所不惜,總之要他向荊蠻跪地求饒,對不起,做不到!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明知危險可以避免,仍堅守信念拚死一搏,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才是真正的勇者。如果對勝利有絕對的把握,懦夫也敢出手,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地球人都知道,勇者與傻子只有一線之隔,執著與頑固也只有一線之隔。

終於,公元前638年十一月一日,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春秋時期最愚蠢、最可笑,也最悲壯、最感人,還最古怪的一場戰役——泓水之戰爆發了。

這場戰役的第一大古怪,也可以說是第一大疑點,就是身為楚國著名將領的成得臣,竟然在決戰前沒有事先渡過泓水佔據有利地形,而是在宋軍完全列好陣勢後,才慢騰騰地開始渡河,這太古怪了,完全不像是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軍事將領所為。

我們知道,春秋時代的主要戰爭形式是車戰。以戰車作戰有兩大要素,非常之關鍵。

首先就是地形。春秋時候的戰車駕駛起來非常麻煩。不僅車體長、橫面寬、輪子大、底盤高,而且還得用韁繩同時駕馭四匹桀驁的駿馬,這可不像我們現在參加一兩個月駕駛班就能速成的,那得從小就開始訓練,以為先秦時貴族的必修課。所以,即使最優秀的御手也需要足夠平坦的地形,否則隨時有可能整車傾覆。

其次就是陣形。由於戰車笨重,駕馭困難,機動性太差,所以只能使用大排面橫列方陣作戰方式:兩軍對壘的戰車都以橫排前進,迎面對沖,敵我車輛倆倆交錯,戰車兵從車上立直了身子,趁著與敵車一錯軸的時刻,拿戈往旁邊車上的人腦袋上招呼,或者用矛去戳。正因為如此,所以前後排間隙要足夠,這樣才不會追尾;左右列的間隙也要足夠,這樣才能確保錯車時兩兩夾擊對方戰車——就好比《尚書牧誓》裡面講到武王伐紂,每行進個五六步,就要停下來整頓隊形,並不單單是為了展示軍隊紀律,那是有實際用途的。

由此可見,春秋時車陣作戰,誰佔據了有利的地形,誰的陣形更穩固更整齊,誰就更有可能獲勝。那麼成得臣作為一名優秀的軍事將領,怎麼可能犯如此巨大的錯誤呢?

大多數人的看法,是說成得臣根本沒有把宋軍看在眼裡,認為隨便打都能獲勝,所以才會不加防備大搖大擺地渡河。

少數人的看法,是說成得臣此乃誘敵之計,他就等著宋軍鑽進自己的埋伏圈裡,好來個瓮中捉鱉。

兩種見解都有道理,我在這兒不予置評,但當時宋軍大司馬公孫固顯然認同的是第一種看法,他對宋襄公說:「敵眾我寡,及其未濟也,請擊之。」提議半渡而擊之,打他個首尾不能相顧。

但是這條妙計在畢生尊奉古軍禮的宋襄公看來,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他搖了搖頭說道:「不可。吾聞之也,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吾雖喪國之餘,寡人不忍行之也。須其出。」

春秋三傳,宋襄公的答詞略有不同,但都很樸素,然而在《東周列國志》中,小說家馮夢龍為宋襄公編了另外一套說辭,說是宋襄公於戰前在車上預豎了一面大旗,上綉「仁義」二字,待得此時便道:「汝見『仁義』二字否?寡人堂堂之陣,豈有半濟而擊之理?」

馮夢龍很有才,在他的筆下,宋襄公完全變成了一個舞台上的小丑,喜劇效果十足,一副無厘頭的蠢貨形象。從此在人們的印象中,泓水之戰演變成了一出搞笑的鬧劇,悲壯之感全無。

過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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