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襄之仁 6、可憐的盟主

夏去秋來,宋襄公又想起曹南之會上曹共公的慢禮之舉,於是率軍包圍了曹國,對其展開軍事懲罰。

然而這次,事情依然沒那麼順利。

宋襄公之仁義,主要是糾纏在一個「禮」字上,但是公子目夷的仁義,卻是看重在一個「德」字上,這種政治觀念上的根本分歧,必然導致兩人的爭論沒完沒了。果然,公子目夷又開始唱反調了,他說:「文王伐崇,崇軍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復伐之,因壘而降。今君德無乃有所闕乎?胡不退修德,無闕而後動。」目夷認為宋襄公「德」不夠,應該回去再修修思想品德課,修完了學分再來打曹國,那樣就可以像周文王般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宋襄公本對目夷的話不以為然,但是這年冬天,在陳穆公的牽線之下,齊、楚、魯、鄭、陳、蔡六大國會盟於齊(這會明顯是開給宋襄公看的),以勿忘齊桓之德,並修齊桓之舊好(實有與宋襄公曹南之會分庭對立之意)。忽聞此信,宋襄公頓時傻眼,趕緊命令,撤兵!

一直以來,諸侯間凡有盟會,宋襄公總是每會必至,表現得最為積極,然而這一次六大國盟會如此重要的活動,大家竟然都不帶他一起玩兒。可憐的宋襄公,他頓時意識到自己被孤立了,一種莫名的羞恥與尷尬湧上心頭,他的自尊嚴重受創,幾天幾夜吃不下飯,哪裡還有心思繼續圍困曹國。

小國都不聽他的,大國更是根本不鳥他,一個被孤立的國家如何才能在亂世中生存?宋襄公哭叫著在夢想與現實之間跌跌撞撞,頭破血流,血淚模糊了雙眼,逆流成河。

宋襄公回到宋國後,閉門思過,日夜忙於國事,整整一年沒有參加任何國際事務,公子目夷還以為他真的在修德,內心非常欣慰。

第二年年底(公元前640年),修完德的宋襄公終於跳了出來,向天下大聲宣布:你們開會不帶我一起玩兒,我就自己開會請你們一起來玩兒,然後一起推選我做盟主,你們說好不好哇!

公子目夷當場跌倒,大呼:「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

目夷把形勢看得很清楚,認為一個小國,卻要爭盟稱霸,那基本是找死!

魯國的著名君子臧文仲聽到了也嘆:「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

意思是說:順從別人的意願可實現雙贏,強迫別人順從你的意願多半就不行了。

看來臧文仲也是個有識之士,只不過目夷看的是形勢,他看的是人心,他就像中國的弗洛伊德,非常懂得分析人類的慾望。

總之一句話:做人做事必須以己度人量力而為,一相情願自不量力恐怕只會惹禍上身。

可惜,宋襄公已經沉浸在追求理想的狂熱之中,再多冷水也無法澆熄。

現如今,齊國霸業消亡,天下重陷紊亂,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了恐怕再難等到!況且宋國地處抗擊蠻夷第一線,夷禍事早上門,與其晚來,不如早來,至少能讓局勢明晰些,拚死一搏或許還有轉機。

正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宋襄公耳邊響起。

「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

魯國多喪,齊國將亂,內史叔興預言都已被一一證實,第三條不會也快了吧?

不管,拼了!所謂功成身可死,宋人千千萬,死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

於是,在宋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39年),宋國邀請齊楚兩個超級大國在鹿上(宋邑,今山東巨野縣東南)盟會,三大巨頭歷史性地坐在了一起。

自齊國霸業中衰後,楚成王藉此良機,重又將其魔爪伸向中原,將原先歸附於齊的蔡、許、陳、鄭等國陸續拉攏到楚國陣營之中,現在只要再搞定宋國,則中原之形勢,必在其掌握中矣!所以他非常重視此次盟會,早早來到會場,表現得非常積極。

至於齊孝公,他欠宋襄公好大的一個人情,自然也不能不去。而且在齊孝公看來,齊國屢經內亂,當務之急是穩定政局恢複元氣,勢必不能再貿然爭盟招惹禍患,如今既然有宋襄公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他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也欣然前往,並在會上表現得謹小慎微,態度異常低調。

齊孝公或許不是一代雄才,但他絕對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懂得審時度勢有自知之明的聰明人,管仲與齊桓公何等眼光,他們是不會亂挑繼承人的。

比起齊孝公,宋襄公就顯得有些不識時務了,他借口爵位之高低,竟當仁不讓地首執牛耳,齊侯次之,楚子居末,三人依次歃血為盟。

在宋襄公看來,楚成王名雖為王,實乃僭稱,算不得數,以他一個子爵,敬陪末座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禮」,宋襄公他畢生尊奉、寧死也不敢稍有違逆的「禮」。

楚成王肚子都快氣炸了。什麼禮不禮的,我堂堂楚王,幹嗎要去守周禮?他媽的就算是周天子親至,我楚王都不一定賣面子,你宋公算個屁啊!

但是在表面上,楚成王還是收起灰太狼的狼牙,披上喜羊羊的羊皮,裝出了一副食草動物的溫順模樣。他心想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真鬧起來恐怕得吃虧,不如暫且咽下這口惡氣,等有機會再來秋後算賬。

宋襄公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開心壞了。誰說荊蠻都不懂禮、不講理的,你看楚子就很守禮,也很通情達理的嘛!看來寡人「仁」名遠播,足以感化萬邦,千秋霸業,便自今而始。

就這樣,三大巨頭表面和諧,各懷鬼胎地在鹿上之會親切會晤,重申召陵之盟三國友誼,提出應繼續加強三國在政治、經貿、文化等各方面領域的合作,並就當前國際國內焦點話題廣泛深入地交換了意見,達成普遍共識。宋國領導人宋襄公最後還在會上提議:為了促進華夷各國的睦鄰友好關係,宋國願意再次作為東道主,邀請天下各國來一場衣裳之會,大家不帶兵車,不置武裝,坦誠相待,友好相會,打破長久以來的華夷之間的隔閡,一舉解決各國之間的矛盾與爭端,共同謀求世界和平。

對此,齊楚兩國領導人均表示同意,並對宋襄公尊崇仁義,熱心國際公共事務的行為表示了讚賞。宋襄公客套了一番又提議:由於齊楚兩國在諸侯間威望卓著,各國諸侯的邀請工作就由兩國領導人分別來進行,宋國會盡全力做好一切招待事宜,到時希望兩位領導人能聯合各國諸侯,共同尊奉寡人為盟主,如何?

說完,宋襄公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率先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後讓楚成王和齊孝公也來簽。

面對這份燙手的文件,齊孝公謙虛地表示:「吾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隕,豈復先君之威而得諸侯之重耶?吾心有餘而力不足。」

齊侯不肯強出頭,宋襄公還以為他真的是在謙虛,於是也不計較,心想中原這些諸侯我自己請也是一樣的,關鍵還是楚國那邊的諸侯,於是轉而又去問楚成王。楚成王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這個公爵那麼能耐,幹嗎不自己去請,現在卻來求我這個子爵,真是狐假虎威欺騙寡人的智商,鄙視你!

然而,楚成王最後卻一口答應了,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大名,如此之爽快,連宋襄公都覺得有些詫異。

簽字儀式結束後,三國領導人又一同攜手觀看了主題為「仁義之聲」的大型歌舞晚會,商周禮樂依次登場,晚會氣氛友好而熱烈,詳情不再贅述。

至此,大會圓滿成功,宋襄公的霸業完美升級,只要一小步,就能達到巔峰。

真的嗎?真的這麼容易嗎?

傻子都看出來了,楚成王肯定是不懷好意的。當年齊桓公與管仲處心積慮數十年,都搞不定這位南霸天,宋襄公僅憑他那點可笑的仁義,就想讓他心甘情願俯首帖耳,這怎麼可能呢?

所以等到八月份會期將至,宋襄公真的準備一個保鏢不帶的就去盂地(宋邑,今河南雎縣西北)參加盟會時,公子目夷趕緊勸他說:「楚夷國也,強而無義,請君以兵車之會往。」

宋襄公卻道:「不可。吾與之約以乘車之會,自我為之,自我墮之,曰不可!」

公子目夷見宋襄公不聽勸,心內大急。你是君子,想要以誠待人,不肯出爾反爾,這是好品質,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君子的,萬一楚國人不講信用耍花樣咋辦!

宋襄公長嘆道:「若吾果為楚人所害,子歸守國矣,國子之國也。是吾不從子之言以至乎此。」

公子目夷見宋襄公為求霸業捨身度外,竟將後事託付於自己,不由長聲嘆道:「國家興亡,人人有責,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君雖不言國,國故臣之國也。)

宋襄公的確是個老古板,但也不是瘋傻之人,他難道真不知道這次盟會的危險嗎?魯國算是個禮儀之邦了吧,當年柯之盟不還是擺了齊桓公一道?連魯國人都不講信用,蠻夷之楚就更有可能不講信用了。當初召陵之盟,楚國明明與中原九國歃血為盟,信誓旦旦從此盟好,血跡未乾,楚國就把許國打了個哭爹叫娘,其信用何在?

但是沒辦法,論國力,宋連楚一個小指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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