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襄之仁 5、奇怪的仁義

經齊國之事後,宋襄公的野心與信心更足了,他覺得自己於中原諸侯間本就爵位最尊(公爵),在齊桓公組織之華夏聯盟中,也向以老二自居,如今老大退居二線,其他小弟又畏畏縮縮,老二不站出來代理老大繼承霸業怎麼行?

當然,光是安定齊國社稷這一項仁義功名,就想稱霸於諸侯,顯然是不夠的,宋襄公於是決定繼承並發揚「原老大」齊桓公的優良傳統,舉行盟會,團結諸國,繼續大力推行仁義,以求逐步確立宋國在諸侯間的領導地位。

在後齊桓公時代,中原諸侯失去主心骨,立時變成一盤散沙,天下秩序重陷紊亂,齊國霸業消亡的後遺症逐漸顯現——邢國投靠狄人,共同入侵衛國;鄭文公去楚朝賀,投靠荊蠻;楚國持續打擊「江漢諸姬」的領頭羊隨國,淮夷又接連進犯鄫國(大禹之後封國,今山東嶧城東)——齊桓公四十年來努力經營之華夏團結,已成土崩瓦解之勢,於是夷狄各族捲土重來,煙塵漫天更勝當初,國際局勢急轉直下,諸夏小國水深火熱,各大巨頭又噤若寒蟬但求自保;值此萬馬齊喑之刻,宋襄公勇敢地站了出來,將齊桓公丟下的那面殘破的大旗舉起,在荒蕪的亂世中孤獨吶喊,卻只聞曠野寂寂,無人喝彩。

宋襄公與齊桓公的稱霸舉措都是盟會,但路線稍有不同。齊國國力雄厚經濟發達,可以胡蘿蔔大棒雙管齊下,行尊王攘夷之道稱霸天下;宋國地處中原東南,為抗擊南蠻與東夷之第一線,加以國力不濟,所以只能行外交之手段,寄希望於以仁義感服蠻夷,這當然很不切實際,但也實屬無奈之舉,因為除此之外,宋襄公恐怕也沒有其他爭霸的資本了。

於是在宋襄公十年(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廣約各東方小國會盟於曹國南鄙,共謀仁服東夷之策,卻沒想到各國都非常不賣面子。不來的不來,遲到的遲到,宋襄公出離憤怒了。

首先是身為盟會舉辦方的曹共公(伯爵),竟不肯致餼,毫無地主之禮,宋襄公憋了一肚子火,只因是在別人地盤而不敢發作,簡直憋屈到了極點。

好,我忍!

宋襄公口念「仁義」二字真經,強忍心中怒氣,想等開完了會再說,卻沒想會期已至,諸侯中卻只來了一個小小的邾國(顓孫之後封國,今山東鄒縣東南)國君邾文公(子爵),其他諸侯一個沒到。宋襄公無奈,只好拖延會期。

好,我等!

一直等到該年三月,滕國(周文王子叔綉始封,今山東滕縣東南)國君滕宣公(子爵,名嬰齊)才姍姍來遲,帶著滿臉歉意的笑容,正要上前打招呼,宋襄公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命令:遲到了還好意思笑,來人,給我綁了!

媽的不忍了,老虎不發威你還當我是Hello Kitty啊!

宋襄公不忍了,但是還得等下去,因為此次盟會的主角鄫國國君還沒來,淮夷屢次進犯鄫國,襄公所以才召集諸侯欲求解決之道,鄫子(也是子爵)不來怎麼成?

於是宋襄公等啊等啊,一直從三月份等到六月份,等得春去夏來百花殘,鄫子依然不見蹤影。

不等了!再等下去橘子都紅了,宋襄公的耐心已喪失殆盡,只得先行與曹共公、邾文公歃血為盟,將曹南之會草草收場。

此次曹南之會,比齊桓公的首次北杏之會還要失敗,失敗中的失敗。

一直等到六月二十一日,鄫國代表團這才慢悠悠地走到曹國南邊兒的邾國,此時曹南之會早已結束,鄫子為表彌補,於是要求單獨與邾文公會盟。

邾文公當然不敢擅自做主,於是向盟主宋襄公請示該怎麼辦,宋襄公命令他把鄫子給綁了,送到雎水(古代名川,位於宋都之東南)河畔去祭神,以此仁義之舉,來感服東夷。

看到這裡,大家一定弄不懂了。啥,殺一國之君以祭神,宋襄公還認為這是仁義之舉?如此「仁義」真是千古未見。

我們不了解宋襄公的殺人動機,更不了解宋襄公奇怪的「仁義觀」,這是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與宋襄公所處的時代太過久遠,千年隔閡,觀念當然天差地別。

宋襄公只是一個活在過去活在夢中的老古董,卻不是一個變態狂魔,這世上所有號稱仁義的歷史罪人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犯罪動機,宋襄公也不例外。

我們前面已經講過,殷人尚鬼神,尚到一種非常離譜的地步。據史料記載與考古發現,殷人祭祀鬼神,不僅用活牲獻祭,而且還用活人獻祭,不僅用活人獻祭,而且用貴族獻祭。他們認為人牲越尊貴,鬼神就越開心,最隆重的祭祀大典,甚至將整支的軍隊獻祭。這種神權至高無上的觀念不僅與周人的重民思想背道而馳,恐怕也是殷商王朝眾叛親離最終滅亡的重要原因。

所以華夏諸侯一般都是不用活人獻祭的,即便用,一般也是用奴隸;只有與夏商一脈相承的蠻夷部族,以及蠻夷風氣濃厚的秦楚等國,才有殺死貴族作為人牲或人殉的慣例。(秦國的人殉直到戰國秦獻公時才取消。)而宋襄公殺鄫子所祀之雎水神,就是宋人與東夷人共同尊信的重要神祇。東夷本與殷人淵源頗深,宋襄公重歸傳統,殺鄫子獻祭,顯然是想重修殷商遺民與東夷部族的舊好,以求華夏蠻夷大和解,這在他這個老古董看來當然是仁義,卻沒想到時代已經變了,他這樣的舉動只會大失人心。

事實上,宋襄公的倒行逆施之舉,在宋國統治集團中也不乏反對的聲音,這裡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目夷,目夷說:「古者六畜不相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況敢用人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誰饗之?齊桓公存三亡國以屬諸侯,義士猶曰薄德。今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昏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得死為幸!」你看,目夷的觀念就比宋襄公進步多了,他認為祭祀是給人祈福的,人才是鬼神的主宰,鬼神反而地位更低,它們又怎麼能接受活人的獻祭呢,更何況是一國之君?宋襄公想要這樣去當霸主,恐怕很難。這樣胡搞,宋國不滅亡,就是萬幸了。

看來宋人也不是個個老古板,公子目夷就很容易接受新思想,蠻懂得與時俱進的嘛!

但是很可惜,執拗的宋襄公對於這些聲音根本聽不進去,他決定一條道走到黑,不管不顧地繼續仁義下去,殊不知他的所謂仁義,不僅已被後人解讀成偽善,甚至已被斥責成殘暴了。中國歷史上殘暴的人很多,但像宋襄公這樣殘暴卻自稱仁義的人卻很少見,於是千年罵言,縷縷不絕,大體認為宋襄公為王莽、岳不群之流,外仁內狠的偽君子。

一般說來,傳統是一種財富,它給後人提供了辦事的豐富經驗和教訓。但是,倘若這個包袱過重,就會束縛人的手腳,限制了人的進步和發展,宋襄公的殘暴就源自於此。所以歷史中才會出現這種怪現象,有時明顯是錯誤的傷天害理的事情,卻還有人以為自己是正確的仁義無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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