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齊桓受胙 14、凄慘的落幕

十個月後,果然如管仲所預料的那樣,隰朋也去世了。

不久,鮑叔牙也棄齊桓公而去。

老一輩的齊桓輔臣,一個接著一個去世。曲終人散,齊桓公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現在他最需要的不是霸業,而是陪伴。

齊桓公的夫人大衛姬眼見於此,便勸齊桓公把豎貂、易牙、開方三人重新召回來。這三個傢伙別的本事沒有,適君之意的能力卻是一流,你與其繼續這麼痛苦下去,不如好好地享受一下餘生,何必因為仲父的一句話,就自己折磨自己呢?難道聖人就永遠都是正確的嗎?

桓公動搖了,於是飲鴆止渴。

依我對齊桓公的觀察,這個人的內心其實一直很自戀,他之所以明知豎貂等是小人還要召回身邊,恐怕是基於對自己魅力和能力的過度自信,他這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小人。

另外在春秋初期,人們還是比較淳樸的,就算是政治鬥爭,一般也是明目張胆堂堂正正的,就像當初的管仲,我射就射你了,射中了我就贏,射偏了算我倒霉,不必藏著掖著。像豎貂雍巫這樣明著一套暗著又一套的奸佞小人畢竟少,所以也難怪齊桓公會放鬆警惕。

於是這三條狗又回到了齊桓公的身邊,開始上躥下跳地左右串聯,把持朝政。齊桓公英雄遲暮,志氣漸頹,再加上多年的酒色浸淫,他疾病纏身精力衰退,而沒有了賢人相助,桓公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根本就控制不了局面。結果,遠離了齊國四十多年的內亂,開始步步逼近,一觸即發。

宋濂的《燕書·齊》中記載了一件事兒,很能說明當時的情況。

有一次,柏寢台年久失修,齊桓公於是命人翻新。當時齊國亂局已明,連一個小小工匠工師翰都看出來了,他故意用劣質木材來做棟樑,讓桓公發現,齊桓公不虞有他,指責起來,工師翰辯解說:「我這個工程用的大多是上好材料,竊以為已做到盡善盡美了,君上奈何以這一丁點兒瑕疵就批評我呢?」齊桓公聽了就說:「宮室的鞏固全靠棟樑,棟樑一爛,整座房子都會塌,你說寡人該不該罵你!」工師翰乃趁機道出本意:「齊國現在不僅沒有棟樑,而且有三隻蠹蟲,君上再不小心,崩塌的就不止是宮室了。」

這些道理齊桓公當然知道,但他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了,因為齊國朝中內外,已經通體盡爛,放眼望去,一塊完整的木頭都沒了。

原來,光豎貂等三個宵小哪裡掀得起什麼大風浪,關鍵是齊桓公的老婆孩子朝臣全都卷了進去,這些人各自結黨,明爭暗鬥,可憐齊桓公,他早已被眾人聯手踢出局了,一個快死的老傢伙,根本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大家巴不得他早點見閻王。

事情的亂源,其實還是出在齊桓公身上。當初齊桓公立公子昭為太子,大衛姬第一個就不服氣。她才是齊桓公六位有子的如夫人中最早入門的媳婦,她生的兒子公子無虧才是齊桓公的長子,奈何齊桓公要立那鄭姬的兒子為太子?於是大衛姬暗地裡與豎貂雍巫勾結,要齊桓公改立無虧為太子,桓公年老失智,猶豫不決,有的時候說好有的時候又說不好,大衛姬很火大,於是在豎貂等人被逐之後極力勸桓公把他們又都召回來,以便趁機對齊桓公下手。

有一種說法,說雍巫字易牙又字狄牙,原來是個狄族人。他千方百計潛伏到齊桓公身邊,就是為了陰謀顛覆齊國,以助狄人順利入侵中原。此事史書無載,不過情理上還是說得通的,豎貂揮刀自宮,雍巫烹殺其子,恐怕也只有冷血的特工人員才能做到。

既然大衛姬跟他的兒子可以結黨,其他老婆孩子當然也能結黨,於是,齊國五子爭立的局面形成了,結果此後近半個世紀,齊國一直處在內亂之中,直到齊桓公的孫子齊頃公時期才恢複元氣。(齊國除管仲外另一位大聖人晏嬰就大概出生在這個時代。)看來,齊襄公一個兒子沒有不好,齊桓公兒子太多也不好,關鍵是如果儲君問題處理不好,兒子越多,狼崽子就越多。

公元前643年,當了四十三年齊國國君的齊桓公,終於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他病了,病得不能起身,他知道,他的時日無多了。按照正常的故事情節,此時該有幾十個妻妾子孫圍著他痛哭流涕,然後他語重心長地交代後事才對。然而別說人了,他現在身旁連半個喘氣的都欠奉。

偉大的春秋第一霸主齊桓公,竟然在死前變成了「狗不理」,連狗都不理。

當時正是寒冬十月,齊桓公又冷又餓又孤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睜著無神的雙眼,呆望著空曠的宮室,感覺生命的力量從他蒼老的軀體里一點一點兒地消失,如流水,如落花,去而不返。

妻妾成群又如何,子孫滿堂又如何,九合諸侯又如何,一匡天下又如何?現在的齊桓公,跟世上所有的孤老頭沒啥兩樣,甚至比他們還要可憐。

十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人來,齊桓公餓得有氣無力,生命懸在半空,搖搖欲墜。

享盡人間富貴又如何?嘗遍山珍海味又如何?臨了臨了,還是餓肚子!

人都死光了嗎?……齊桓公失望地閉上雙眼,雖然他並不抱天真的幻想,但他至少想有個人能告訴他外面詳細的情形。所以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咽下。

忽然,只聽「撲通」一聲,一個身影從窗戶跳了進來。齊桓公睜眼去看,還以為是幻覺,直到近前,才認出那的確是一個人,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來人叫晏娥,齊桓公曾寵幸過的一個沒名分的小妾。

齊桓公生命中有無數女人,晏娥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甚至想都想不起來的一個;然而,在晏娥的生命中,齊桓公卻是她唯一的男人,所以她來了,在最關鍵的時刻。

「吾飢而欲食,渴而欲飲,不可得,其故何也?」齊桓公顫抖著雙唇問。

晏娥答道:「豎貂與雍巫作亂,守禁宮門,築起三丈高牆,隔絕內外,不許人通,飲食從何處而來?」

原來,豎貂等人見齊桓公時日無多,就把他跟豬流感一樣給隔離了,只等齊桓公一咽氣,他們就起兵舉事擁立公子無虧為君。

齊桓公氣得全身直發抖,這幫白眼狼,寡人對他們那麼好,他們卻如此對待寡人?小人,真是小人……

接著,齊桓公又問晏娥:「汝如何得至於此?」

晏娥舉衽而哭道:「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顧性命,逾牆而至,欲以視君之瞑也。」

齊桓公苦笑,沒想到我被全世界拋棄、背叛,最後卻是這樣一個女子想起我,對我忠貞不貳。人心,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多變最看不懂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齊桓公又問:「太子昭安在?」

晏娥答道:「被二人阻擋在外,不得入宮。」

完了完了,齊國要完了,齊桓公後悔莫及,終於老淚縱橫:「嗟茲乎,聖人之言長乎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實乃自作孽,不可活矣!仲父……」

喊完,齊桓公吐血數口,在雪白的幔帳上噴洒出點點梅花,驚心怵目。

終於,齊桓公的眼神開始渙散,身體也越來越輕,恍惚中只覺管仲鮑叔寧戚隰朋等人的臉龐就像幻燈片般,一幕一幕,從他眼前划過。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齊桓公忽然想起了數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在齊桓公春風得意葵丘受胙後的一個黃昏,他與管仲鮑叔寧戚四人對飲,喝得興起,齊桓公笑著說:「何不為寡人壽。」要大家給自己敬酒。鮑叔牙舉起杯子來說:「使公勿忘在莒,管仲勿忘其束縛在魯,寧戚勿忘飯牛車下也。」(蔣介石常說的成語「勿忘在莒」源出於此。不過他老把台灣比作莒國,欲圖「光復大陸」,實乃大言不慚。)當時齊桓公很受感動,立刻避席再拜(君拜臣,這種事兒只可能發生在先秦時代),說:「寡人與二大夫能勿忘夫子之言,則國之社稷必不危矣。」

想著想著,齊桓公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淚水與血水混成一塊,將他那蒼老乾癟的臉頰染得甚是可怖。

終於,齊桓公長嘆一聲道:「死者無知則已,若有知,吾何面目以見仲父鮑叔於地下……」說完,便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那染血的幔帳裹住自己那可怖的臉龐,氣絕身亡。

絕世華麗的一代霸主,竟然活活餓死在了病榻之上,於是英雄落幕,齊國霸業灰飛煙滅,如同昨夜長風,飄然而去。

歷史就是這麼的無常,昨日還是和風煦日陽光燦爛,今夜就是陰風冷雨人間地獄。

人生就是這麼的無常,越是生前風光無限,越顯後事晚景凄涼,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然也。

據《列女傳》記載,齊桓公死後,小妾晏娥也跟著以頭觸柱,殉主而亡。

與此同時,齊國宮外已經是一團亂了,豎貂與雍巫擁立公子無虧,殺害大批不服官員,在臨淄捲起一陣腥風血雨,公子昭逃亡宋國,其他公子則各領朋黨,在朝內朝外一通火拚,早將他們的死老爸忘到了九霄雲外。可憐的齊桓公,死前狗不理,死後也只有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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