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七十七歲東山再起 第一百零四節 死不瞑目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十九日(公元1901年10月30日),喀西尼再次把李鴻章約到俄國駐華公使館,提出國內對撤軍一事,又有了新方案。喀西尼說著便將一份用俄中兩種文字寫就的照會遞給李鴻章。

原來,俄國為避免其他國家干涉,又玩弄出了新手法,提出在中俄兩國政府間訂立撤軍條款的同時,中國政府與俄國的道勝銀行之間還要訂立一份所謂「私方」協定,將俄國在東北所得到的權益,全部移交給俄國道勝銀行。

喀西尼在李鴻章瀏覽該書面照會的時候又特彆強調:「我國已明確態度,只有貴國與道勝銀行簽訂了條約,我們兩國之間才能簽訂撤軍的條款。」

李鴻章的胸間陡然燃起一團怒火,他把俄國擬就的這份書面照會擲還給喀西尼,冷笑著撫須說道:「喀西尼呀喀西尼,虧你辦了這麼多年的外交!讓我大清把東北交給貴國的一家銀行?真不知貴國是怎麼想出來的!老夫久歷外交,還從來沒有簽過這樣的協定,也從來不敢對這種協定承擔責任。老夫有些頭暈,要先走一步。」

李鴻章話畢,吩咐隨員扶他起來,剛坐進轎里,便吐出一口鮮血,隨即昏迷。轎子急馳賢良寺,慶親王帶著一班王公大臣來榻前看視。

李鴻章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間或咳血。小紅坐在榻前,兩眼流淚,一遍遍用布巾擦拭李鴻章咳出的血痰。

慶親王緊急給西安發電,通報李鴻章的病情,又派快馬赴合肥送信。電報線路此時已全部暢通,聖旨很快來到賢良寺。

李鴻章此時已不能跪接聖旨,由慶親王領著一班王公大臣跪在榻前聽宣。旨曰:「據慶親王奕劻電稱,李鴻章十九夜忽病吐血,次晨尚好等語。覽奏深為廑念,該大學士為國勞瘁,務須加意調攝,早日痊癒。現在病情如何?眠食能否如常?即行電奏,以紓垂系。欽此。」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公元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經過幾日的醫治,吐血已止。慶親王得到通報,忙帶了幾名王公大臣趕到賢良寺。喀西尼聞訊,也慌忙帶上一應隨員趕了過來。門外的侍衛把慶親王等人請進屋裡,卻以王爺與中堂商量要事為由,把喀西尼等人擋在門外。老奸巨猾的喀西尼不想錯過機會,堅持在門外等候。

李鴻章見慶親王來到,忙讓小紅把自己扶成半卧狀態。李鴻章小聲說道:「王爺呀,這幾日可是累著您了!」

慶親王忙道:「少荃,只要你早日起來,可是比什麼都強。」

李鴻章微微點了下頭,又小聲道:「王爺呀,下官病的這幾日,倒作成了一首詩。下官想趁現在明白,吟出來,求您老給指點指點。」

慶親王笑道:「既然少荃有此雅興,本王與一班王公大臣就都洗耳恭聽。」

李鴻章閉上雙眼,輕輕吟道:「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閑看。」

慶親王聽罷,不由擊掌道:「好詩!」

這時,一名差官悄悄走進來說道:「王爺、中堂大人,俄國駐華公使喀西尼,在門外一直不肯走,堅持請中堂大人在這個條款上畫押鈐印。」差官隨手把幾頁紙舉起來,對著李鴻章說道:「喀公使讓下官給您老捎話,說您老無論怎樣,也要於今日給他回覆,如其不然……」

差官話沒說完,李鴻章忽然劈手奪過差官遞過來的那幾頁紙,狠命向地面一擲,隨後用手指著北面,眼睛望著慶親王,老淚縱橫喃喃道:「可恨毓賢啊,誤國至此!可惜,下官見不到……」

李鴻章話未及說完便開始吐血,漸無聲息。慶親王急忙喊「少荃,少荃,少荃」,卻沒有任何回應,待近前看時,見李鴻章頭靠在小紅的肩膀上,雙眼圓睜,淚痕未乾,張著口似乎想說什麼。慶親王知道情形不妙,急忙喊人進來,將他的身子放平。

李鴻章的舊屬周馥痛哭流涕道:「中堂所經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罷!」聽聞此言,已經氣絕的李鴻章似乎忽然目張口動。周馥一見,急忙用手輕輕合上他的眼睛。至此,李鴻章走完他七十九歲的傳奇人生。

小紅順勢跪在榻前,用手抓住李鴻章的手,傷心欲絕道:「老爺,您老一心為國,臨走也未對家事安排半句。您老一定慢走一步,等奴婢去伺候您!」

小紅話畢,忽然對著床榻連磕三個響頭,然後便慢慢站起身來,又俯下身子細細地看李鴻章,差不多看了半炷香的時間,這才回身走到慶親王的面前,從袖裡掏出一頁紙來,雙手遞給慶親王道:「這是老中堂口授的遺折,煩王爺交給皇上、皇太后。」

慶親王急忙將遺折接過來,埋下頭閱讀。小紅趁慶親王讀遺折的空當,快步走出屋去,直向院外的一根石柱撞去。

院外巡哨的差官大驚,急忙飛跑過來搶救,已是不及,眼見一縷香魂隨李鴻章去了。

李鴻章遺折云:「伏念臣受知最早,榮恩最深,每念時局艱危,不敢自稱衰病;唯冀稍延余息,重睹中興,齎志以終,歿身難瞑。現值京師初復,鑾輅未歸。和議新成,東事尚棘。根本至計,處處可虞。竊念多難興邦,殷憂啟聖。伏讀迭次諭旨,舉行新政,力圖自強。慶親王等皆臣久經共事之人,此次復同更患難,定能一心勰力,翼贊訐謨,臣在九泉,庶無遺憾。」

慶親王未及把遺折讀完,已然泣不成聲。

兩道諭旨很快由西安來到京城。

第一道聖旨先行追贈李鴻章太傅,予謚文忠,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

第二道聖旨主要是加恩李鴻章的子孫:刑部員外郎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侯爵,毋庸帶領引見。工部員外郎李經邁,以四五品京堂用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關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

隨後,順天府府尹陳壁又上《住宅改建專祠疏》,直隸總督袁世凱上《天津奏建專祠疏》,兩江總督劉坤一上《江寧奏建專祠疏》,江蘇巡撫恩壽上《蘇州奏建專祠疏》,工部左侍郎盛宣懷上《上海奏建專祠疏》,安徽巡撫誠勛上《合肥奏建專祠疏》,浙江巡撫任道鎔上《浙江奏建專祠疏》,山東巡撫周馥上《山東奏建專祠疏》,河南巡撫錫良上《河南奏建專祠疏》。朝廷一一照準。

兩個月後,慈禧太后與光緒帝迴鑾進京。慶親王奕劻再上奏疏,奏請在京師為李鴻章建立專祠,稱其「不辭勞瘁,掉三寸筆舌以與七八強國數萬勝兵相持,綿歷歲時,旅千辛萬苦卒能使聯軍撤退,地面交還,宮廟再安,市廛復舊」,「去年之亂為我朝二百餘年未有之變,全權大臣持危定難,恢複京輦亦我朝二百餘年未見之功。故相以勞定國,以死勤事,又始終不離京城,自非尋常勛績可與比例」。

因大清立國從不準漢人在京師建有專祠,慈禧太后緊急召王公大臣們商議此事,隨後下旨曰:「李鴻章著准於京師建立專祠,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順輿情而隆報享,用示篤念,藎臣至意。欽此。」

漢大臣在京師建立專祠,大清開國二百餘年,李鴻章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已經逝去多時的李鴻章,再度成為中外議論的焦點人物。

十年後,時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先生,一日晚飯後突然與人談起了李鴻章,竟然發出這樣的感慨:「中堂從佐治以來,無利不興,無弊不革,艱巨險阻,猶所不辭。」

五十年後,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給李鴻章下了這樣一句斷語:「水淺而舟大也。」水淺而舟大,是褒是貶,後人無從懸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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