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來人哪,摘去曾國藩的頂戴! 第八十七節 曾國藩被打三十威棒

潘世恩,字芝軒,江蘇吳縣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進士,已歷四朝。任過各部、院侍郎、上書房的總師傅。嘉慶時,潘狀元就已官至協辦大學士,道光帝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現已八十歲,雖權力不大,卻是當朝舉世無雙、德高望重又享高壽的大學士。漢官多依附在他的門下,穆彰阿也讓他三分,杜受田等一干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這樣的人肯屈身大獄,看望一位獲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讓曾國藩感動!

潘世恩的雪白鬍須顫抖了許久,才說道:「滌生啊,當官難,當京官更難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幫不了你什麼忙了。但老夫要送你一句話:『君子訥於言敏於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寫好了歸鄉養病的摺子,明日就遞上去。不管皇上準不準,老夫是執意要走了!」說畢,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獄門重又掛鎖。

曾國藩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望著潘世恩的背影邊磕頭邊道:「老中堂保重!曾國藩給您老叩頭了!」

曾國藩重新再抬起頭時,潘世恩已了無蹤影,但身邊,卻多了一位跪著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獄的老者。

曾國藩定了定神,這才站起身,對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遠了,你也起來吧。」

老者卻道:「小老兒跪的是您曾大人,干他潘中堂鳥事!曾大人,您老人家如何也進到這裡來?」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老丈,你還是改改口吧。我現在和你同為獄友,你還是叫我一聲滌生更貼切些。」

老者跪著道:「您老就是百姓眼裡的大人!左不過一個掉腦袋罷咧。小老兒現在叫您曾大人,出去後,還是叫您曾大人,誰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曾國藩長嘆一口氣,伸手把老者扶起來,道:「老丈,鄭祖琛亂殺無辜,受害的又不只你一個,全廣西如何就你進京告御狀?如今又落到這步田地!」

老者把曾國藩恭恭敬敬地扶到補服上坐定,然後在對面坐下,這才講起來。

老者姓張,村裡人都叫他張老娃子,是廣西貴港府人。

洪秀全等一班人在桂平的金田村起事,聽說還砸了桂平的衙門,知縣是從衙門後院的花園翻牆才逃脫的,鬧得很有些氣候。

廣西巡撫鄭祖琛調了幾營撫標兵去圍剿,由一名參將帶隊,聲勢造得老大。隊伍開到桂平,哪知那洪秀全已然早得了消息,不等官兵來到,他先帶著人躲進了山林。官兵撲了個空,參將窩了一肚子的火,就紮下大營盤,下死力地在山林里往來搜索。一連搜了十幾日,卻鬼也沒搜出一個,只好鳴金收兵。

但帶兵的參將是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的,加之出發時已向鄭祖琛中丞拍了胸脯,又領了偌厚的餉銀,更不用說中丞大人已許了他個明保,空空而回如何了局?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氣不過。

官兵回省的時候路過貴港,恰從張老娃子居住的村子通過,參將大人這時也不知是聽誰說的還是自己忽發奇想,「匪首」之一的楊秀清曾在貴港一帶聚過會。於是恨屋及烏,竟然傳下令去,來了個血洗貴港,一天就斬殺了兩千多百姓,每個官兵的腰裡都懸了兩顆人頭。又突發奇想,特意選了幾顆大些的首級,把面目刺了幾刀,說是洪秀全、楊秀清、馮雲山、蕭朝貴等幾名「匪首」的,專用木盒子裝著,回省城向部院邀功請賞,幸虧軍中有認得洪秀全等人的,說那幾顆首級相差甚遠,根本不能混淆,參將這才作罷,著人把幾顆首級棄之荒野。

該日,張老娃子恰巧進山採藥,到晚回時,家中妻兒已俱被斬殺,有逃得快的人這時也轉回來,向張老娃子敘說了原委。

張老娃子便伙著同村的上百口人一紙訴狀告進了巡撫衙門。可恨鄭祖琛竟不辨里表,生生把張老娃子等人轟了出來。還說什麼,金田貴港,全沒有幾個好東西!眾人再氣不過,便請人寫了相同的五份萬民摺子,全按了手印,由張老娃子等五人揣著,進京告御狀。結果,只有張老娃子一人進了京師,其他四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中途投了「長毛①」。

張老娃子邊罵邊道:「像鄭祖琛這樣的狗官在廣西用不上幾天,不造反的人也要造反了!讓這樣的混球做巡撫,大清還想太平嗎?」

聽完了張老娃子的講述,曾國藩沒有言語,但心裡想的卻是:這恐怕就是古已有之的官逼民反了!

見曾國藩不言語,張老娃子忽然自言自語道:「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送飯吃?」

曾國藩這才想起自己也是許久粒米未進了,於是就喊一聲:「來人,如何還不開飯!」

見沒有迴響,張老娃子站起身趴到木欄門上叫道:「開飯開飯!都死了!」獄卒被吵得不耐煩,終於恨恨地走出來,雷鳴般地吼出一句:「吵什麼吵,等挨刀呀!」

曾國藩介面道:「老哥,這個時辰如何還不開飯?」

獄卒望了曾國藩一眼,答:「你問咱,咱又問哪個去?咱的肚子咕咕叫,又向哪個說去?省省力氣吧。」說畢憤憤而回。

曾國藩被嗆得渾身抖了半天,倒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沮喪地坐到補服上,強迫自己閉上眼什麼都不想,他思量著如果睡過去,感覺會好一些。

一串燈籠火把卻明晃晃地走過來,聽腳步聲,人不少。憑感覺,曾國藩知道這些人又是沖著自己來的,但不知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曾國藩下意識地站起身,下意識地穿上補服,把兩眼望定木門,望定火把。

木門被打開,獄卒照例閃在一旁,一個藍頂子的官員挑著燈籠走進來,外面還有五六位帶佩刀的武官模樣的人。

曾國藩平素與刑部不大往來,弄不清來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來人把燈籠往裡照了照,道:「曾國藩,陳中堂提你問話!走吧。」

陳中堂指的是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陳孚恩,一個靠首席軍機穆彰阿提拔起來的人,是穆黨里比較強硬的人物。

曾國藩習慣性地用手撣了撣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發地走出大牢。

刑部大牢與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國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經黑了,估計是晚飯時分。

曾國藩咽了咽口水,強打精神往前走。走進刑部大堂,見大堂的兩側不知何時已擺上了五六件刑具,兩旁有四個人站班,說衙役不是衙役,說陪審不是陪審,都拿著水火棍,就那麼拄著。

曾國藩沖著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陳孚恩深施一禮道:「湘鄉曾國藩見過大司寇。」禮畢,垂手侍立,等著陳孚恩問話。

陳孚恩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大膽!你作為朝廷的要犯,見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湘鄉曾國藩,還不給本部堂跪下!」

曾國藩全身一震,他沒想到平日一臉媚相的陳孚恩發作起來這般可怕,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面、審過案子的朝廷大員,很快便鎮靜下來,施禮答道:「大司寇聽稟,在下雖被摘了頂戴,但還沒有被革除功名。按我大清律例,秀才上堂都可免跪,何況是進士!」

這後一句話,早把陳孚恩氣得臉漲脖子粗,他大吼一聲:「來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國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殺威棒!」

不容分說,曾國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們摁在堂下,一下一下地打了起來。數到三十,看曾國藩時,後背已血肉模糊,人早昏過去多時。

陳孚恩在堂上須冷笑,嘴裡自言自語:「我不管你是進士還是退士,到刑部大堂,老夫先扒你一層皮,看你還張狂?」

陳孚恩,江西新城人,做過穆彰阿的書童。因人聰明,會辦事,深得穆的賞識,便替他捐了個拔貢出身,薦到順天府做了一任首縣典史,很撈了一些銀子。回來後,便開始累年陞官,直升到倉場侍郎。道光帝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舉,轉補刑部侍郎。道光帝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專權的機會,又升刑部尚書。奕登基,滿漢官員各加一級,他自然成了協辦大學士授刑部尚書,成了實缺。陳孚恩位列宰輔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陳孚恩因出身低微,沒有進過學,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別人提「秀才」、「舉人」、「進士」等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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