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是誰動了賑災款 第六十七節 密奏薦好官

晚飯後,李保、劉橫悄悄地走進了曾國藩的卧房。曾國藩忙讓人沏了一壺上好的毛尖,一邊品茶,一邊聽李保、劉橫私訪的結果。

李保最先講起來,和春因出身於滿人貴族,對漢人是從來瞧不起的。他做山東巡撫的這兩年,山東境內各處不太平,大多是由於他的高壓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滿人打擊漢官,僅就這一點,就在山東很不得人心。到山東一個月後,和春曾為自己的一個姨娘辦過一次壽,向境內的大小州縣發帖子,其實是想撈一筆。到任的那一年,山東地面已經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黃河的州縣還發了水,年景本不太好。

葉子頌當時就署理東平縣,收到巡撫衙門的帖子,份子沒湊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勸諫表遞了上去。勸諫表上有四句話,至今還被百姓傳誦:「中丞做壽,州縣受苦;州縣做壽,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個發了神經,竟把這勸諫表給傳了出去,弄得到處傳誦。

和春氣得是三屍暴跳,正想找個機會整治一下葉子頌,偏偏總督衙門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開來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聽屬下勸告,取消為姨娘辦壽這檔子事的。還說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迴文云云,和春哭笑不得,天大的一場好事,只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這都是葉子頌搞的鬼,卻啞巴吃黃連,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說出來更可笑,是關於年份子的。所謂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縣叩見巡撫時孝敬給巡撫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據說好的省份,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撫就能有三四萬兩的進項。山東是小省,州縣的年份子定例是人頭千兩。

每逢年終歲尾,各省的府州縣衙門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職。述職的時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後,便由布政使領著,一起進巡撫衙門叩見部院,向巡撫叩問辛苦,巡撫也照例反問老州縣辛苦。然後,各州縣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幾天,有的也可以走走親戚,還有的利用這幾天歇印,回籍省親。

這並不是寫進大清官制里的東西,但卻人人曉得,個個知道。朝廷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各州縣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還不能胡來。

各州縣是這樣向巡撫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領頭,各州縣依次緊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撫叩頭、請安,巡撫照例欠欠屁股回聲「老州縣們辛苦」,便依次歸座。然後,中丞大人照例談幾句年景,再談幾句天氣;在中丞大人談天氣的時候,州縣們就把準備好的年份子,用紅紙包著的銀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讓中丞大人看見,又要不動聲色。見紅包都已拿了出來,巡撫就端起茶杯,開始送客了。雖然是私情,也要有規矩,有方有圓,絲毫不亂。

各州縣的這筆銀子從什麼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屬下的身上。因為封印的頭一天,各州縣也要接見下屬,也要和下屬們說句「辛苦了」,下屬們也要依例遞上年份子。好地面的州縣,年例能收到萬兒八千兩銀子;從中分出一千兩送給巡撫,餘下的便全進了自家的腰包。

東平縣的缺分原本屬中上,衙門所設的架子也大,屬下也較其他縣多。但葉子頌從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屬員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認為有污官聲。儘管師爺一再強調回省述職時也要遞年例的,葉子頌只是不理。可在叩見和春的時候,他和其他縣一樣也包了個方方正正的紙紅包。部院接見已畢,臨走他便也將紅紙包順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東老例,裡面包著的都是一千兩的銀票,接見五個人,和春的進賬就是五千兩。和春來任所前,就已把這項收入調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撫接見州縣都要分開來進行,有的要進行幾天。因山東是小省,只有十幾位州縣,就一齊進見。臨走,都把紅包留下,由師爺撿起來之後直接交到巡撫手上,然後趕緊退出。和春待師爺退出後,才笑眯眯地親手把紅包逐個拆開。折紅包的這個喜悅,他不準任何人染指,他要獨享,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卻發現了一個空包!也就是說,他收到九個紅包,卻只見到八張銀票!他當時就認準這一定是葉子頌乾的,只有葉子頌才有這麼大的膽子。大廳上還有十幾位候補道等著接見,他卻不急著見,而是把師爺傳進籤押房,然後讓師爺指認,空包是不是葉子頌的。師爺比較了半天,仍然咬不準。和春實在是吃了個啞巴虧。他不是缺這張銀票,他做了好幾年的封疆,還從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情。這簡直就是硬從他的腰包里往外拿錢一般。

接見道台的時候,師爺就多了個心眼,讓道台們把紅包都寫上名字,並一再申明,沒有名字的紅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濟南的官場就傳揚開「葉明府為和中丞送空紅包」這樣的話。甚至有人向葉子頌明講,「知縣大人是太過分了,像和中丞這樣的人豈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兩銀子?沒有錢,向中丞大人明說不就結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開為部院叫屈。

大年過後,各州縣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來向部院大人請安,辭行。臨要告辭的時候,葉子頌卻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進濟南,便聽百姓傳言,說下官年前為大人遞年份子遞的是個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麼!」和春一愣,反問,「誰說的?沒有的事!」

葉子頌這才道:「下官也想過,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說沒有這樣的事,就算有,又豈能張揚?傳到朝廷那裡,一旦追究下來,大人又如何應答?」

和春當時就對布政使道:「煩老兄查一查,這種沒根由的話是哪個講的?查出來,一定重重辦他!這不是污賤本部院的清名嗎?」

布政使急忙表示:「葉明府但請回任,本司一定還明府一個公道。」葉子頌口裡一邊說著「謝二位大人。如無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邊往外退。

和春道:「葉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辦事,不要亂聽人嚼舌頭。」

這兩件事在濟南盛傳最廣,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李保很容易便打聽到了。

劉橫聽到的卻是另外兩件事。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轎到東平視察災情,葉子頌連陪著中丞大人喝了三頓紅薯湯,把和中丞喝得壞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個遠房親戚瞞著和春,從奉天府跑到東平縣欲行敲詐勒索之事,被葉子頌杖了八十大棒,又著人押解進濟南巡撫衙門讓和中丞辨認,給和春出了個大丑,被山東百姓傳為笑談。

聽完李保、劉橫的彙報,曾國藩一個人在卧房裡想了許多。

應該怎樣做巡撫,曾國藩的心目中也沒有尺度,但他認為和春這樣做巡撫是肯定不行的。他將李保與劉橫講述的幾件事情都記錄下來,把洪財的行賄及放賑混亂和葉子頌的廉明連同李延申的情況,寫成一份密折:

因洪財是大案,建議押赴進京來個三法司會審,擴大一下影響。葉子頌面對災荒敢於承擔責任,變通救民,雖與大清律例不太相符,但呈報在前,論罪當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撫,葉子頌當獎。提議升授葉子頌為山東賑災道。汶上現署任李延申為道光七年進士,功名較早,但因做事負責,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現已窮困潦倒,建議放該員汶上縣知縣,以示朝廷體恤文員之意。

摺子的最後又寫道:「臣查巡撫和春最善治軍,做地方巡撫實屬小用。當此匪亂之秋,似此能員該授兵權陣前對仗為上。」至於授提督還是總兵,曾國藩就不敢往下寫了。相信皇上閱了摺子以後,對曾國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該知道的。

他寫完正折,意猶未盡,又提筆寫了個夾片:臣查東平縣為山東大縣,歷由從六品官員任知縣,李延申為正四品道員銜,按職銜當授知府。結尾先署上文慶的名字,再寫自己的名字。聯名啟奏,分量重些。

早飯前,他即將摺子和夾片拜發。這一天的早飯他吃得格外香甜。飯後不久,聖旨終於到達了。

旨曰:照查賑大臣文慶與曾國藩所請,葉子頌暫緩行刑。

文慶長出一口氣道:「滌生,這葉子頌還真讓你給保下來了!這『暫緩』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雖然請到了赦字牌,這以後該怎麼著呢?總不能就這麼乾耗著吧?」

曾國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後,自見分曉。明天我就去汶上繼續辦差。下官推斷,皇上還會有旨。咱只要聖旨下前趕回來就行。」

文慶一愣:「怎麼,還有聖旨?」

曾國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斷,不能就下這一道吧?」

文慶狐疑地望曾國藩一眼,沒有言語。

兩個人各帶人馬分路而去。和春託病,只讓布政使、按察使來行轅依老例送行。在濟寧,曾國藩雖也發現了幾筆糊塗賬,但數額不大,曾國藩只是斥責幾句,就趕往曹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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