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人要給曾國藩送錢 第六十三節 在夢中聽親友教誨

天亮後,曾國藩早早便讓人到「虎跳庄」去喚地保問話。

不一會兒,虎跳庄的地保便來了,那地保一進籤押房,就給曾國藩請安。

曾國藩細看那地保,見是個留著短須的漢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額頭,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較整齊,談吐聲音洪亮。看那架勢,不像鄉間的地保,倒像個十足的千戶①。

頓了頓,曾國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地保很響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話,小的叫麻三。」

「哦,」曾國藩點點頭,又問,「麻三啊,本部堂要問你幾句話,你須老實回答。知一說一,是二說二,明白嗎?」

「這是自然,」麻三應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這名字的,大人只管問來,小的如實回話便是。」

曾國藩就笑著問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問:「大人難道不知道嗎?」

曾國藩笑道:「本部堂當然知道。你是龍爪鄉麻家莊的地保嘛。」曾國藩用手指著冊頁輕輕念出聲來:「對不對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說得一絲一毫都不錯。」

曾國藩沒有言語,站起身走出籤押房,門外奉洪財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頭接耳地小聲談著什麼,一見曾國藩出來,便全打住不說。

曾國藩輕輕招了招手,把當值的叫到身邊道:「隨我進來。」

當值的衙役馬上過來。曾國藩沒有言語,轉身進了籤押房,衙役隨後跟進。曾國藩坐下,用手指著麻三對衙役道:「老兄啊,咱們汶上縣的龍爪鄉麻家莊在哪裡呀?」

衙役深施一禮道:「回大人話,小的在衙門當差,也有二十幾年了,不曾聽說龍爪鄉有個什麼麻家莊。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說笑話吧。」

曾國藩笑對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個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說一說。」

麻三立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大人恕罪!」

曾國藩立時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頓說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來欺騙本官?」

麻三可憐巴巴道:「回大人話,小的原本就不是什麼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縫,小的確實叫麻三,請大人明察。」

曾國藩忽然對衙役斷喝一聲:「大膽公差,你還不跪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本部堂奉旨查賑,你原該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膽欺瞞起來!」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連連叩頭,邊道:「請大人聽小的明稟。」

「李保!」曾國藩沖房外喊一聲,李保應聲走進來。

曾國藩道:「請傳洪明府見我!」

李保應一聲「嗻」,大步走出去。

一會兒,李保一個人走進來道:「回大人話,洪大人正在官廳和巡撫衙門的人講話。聽說洪明府已升署濟寧州州同,正在和剛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會兒就來見大人,請大人稍候片刻。」

曾國藩一聽這話,頭嗡地一響,馬上感覺眼前金星亂迸,他渾身一陣亂抖,發瘧疾一般,神志漸漸有些迷亂。他隱隱聽得李保大喊一聲「大人!」接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鄉荷葉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來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講話。曾國藩一見朝思暮想的祖母,彷彿有千萬種委屈湧上心頭。他顧不得多想,大叫一聲:「祖母!」就一頭扎進王太恭人的懷裡哽咽起來,全然忘了自己已過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撫摸著孫兒的頭髮,一邊小聲道:「寬一,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為了這大清受了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兒的淚不輕彈啊!祖母給你煎餃子吃。」

曾國藩止住哽咽,抬頭去看祖母,卻發現祖母早已不見。他原來在好友湘鄉秀才羅澤南的懷裡撒嬌裝乖。

曾國藩立時羞紅了麵皮,急忙掙出羅澤南的懷抱,啐一口道:「好個羅麻子,什麼時候也會七十二變了?偌大年紀了還沒正經,竟要討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羅澤南和兒時一樣,哈哈大笑道:「滌生呀,你現在總算知道羅某人為什麼不出去做官的緣由了吧?我早就說過,大清是滿人的天下,沒我漢人的份兒。你就是不聽,如今做了侍郎,又怎麼樣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貪賑的官員升職,你這侍郎又能怎的?聽人勸吃飽飯,你還是到嶽麓書院去坐館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嶽麓書院的山長了!」

曾國藩爭辯道:「和春固然是滿人,但洪財卻是漢人哪!皇上為了賑災國庫都空了!洪財作為漢員,怎忍心眼看著自己的同胞餓死而不聞不問呢?大清固然是滿人的天下,可皇上做夢都想把大清國治理好啊!皇上把國藩引為知己,國藩不披肝瀝膽,鞠躬盡瘁還算個人嗎?」

羅澤南忽然深施一禮道:「卑職見過曾大人。」

羅澤南如此鄭重,倒讓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低下頭來急忙來扶羅澤南,卻哪裡是什麼羅澤南,竟分明是威風凜凜的江忠源。

「哎呀,原來是義士到了!」曾國藩欣喜地一把拉過江忠源的手,「聽說貴處鬧匪,義士招募團練硬給平了下去,其功大矣!聽說已授了新寧知縣?不知這文官做得順手否?」

江忠源臉色一紅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談功名二字!說來慚愧!忠源祖上以讀書為業,幾乎輩輩出秀才,偏卑職讀不通子曰詩云,最後還是靠射箭得了個武舉!新寧雷再浩舉旗造反,蹂躪當地百姓,皇上派了幾批大軍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無功而返。忠源作為新寧人,豈能坐視不理?說出來慚愧,只抓住了一個雷再浩,他聚起來的三千號人竟一鬨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職是上月剛放的實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國藩忙執了江忠源的手,往書房裡讓。到了書房,江忠源與曾國藩重新見禮。

曾國藩問:「岷樵,你可曾碰到羅山?」

江忠源道:「羅山是湖南公認的名士。像他這樣沒有功名而得名士稱號,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開缺回籍了?」

曾國藩憤憤地道:「大清國現在已是滿目瘡痍了,穆彰阿妒賢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兩肩縱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一個大清國呀!」

江忠源忽然發問:「大人,卑職問句不該問的話,你看大清這江山是不是要……」

「快禁聲!」曾國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談論國家是非!羅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說輕說重自然沒有人和他理論。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國能長久嗎?」

江忠源憤憤道:「大人如何明知故問?看看鰲拜,想想和珅,還用卑職說得再清楚些嗎?大人來山東賑災,是赤足踏炎鐵,下得來也傷,下不來還傷!」

曾國藩抬頭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這句話會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斷語!

但江忠源卻早已無影無蹤,坐在對面的竟是他的父親。

「寬一啊!」曾麟書說,「九年十級,自大清國開國無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祿,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盡孝,只求你盡忠!為父四十三歲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歲卻已是名重海內的二品高官了!這樣的浩蕩皇恩,不拚死力報效還做什麼人哪!」

曾國藩全身一振。父親繼續說道:「從曾參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過高官。你祖父受盡讀書人的氣,受盡官府的氣,發誓從為父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讀書人、代代有秀才。感謝蒼天佑人,祖宗有靈,總算熬出了一個紅頂子。這不僅是我曾門的驕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驕傲,更是我漢人的驕傲啊!」

作為縣學生的父親,能講出這樣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國藩的意料。他不由細細端詳起父親來,卻發現講話的人根本不是曾麟書,分明是祖父曾星岡。曾國藩一下子釋然了。

星岡公雖不識字,卻是方圓百里公認的明白人,是最識得理的人。曾國藩一直堅持的「做官不貪銀錢方為好官」,就源於祖父的教誨。

曾國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從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岡公都是按著聖人的話去做,一絲都不差。曾家起屋講究的是前有院、廳,後有園、蔬。池裡要有魚,圈裡要有豬,牆外要栽柳,田頭要栽楊;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針綉持家。曾家大小的穿著,從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們親自縫製。家規制定得可謂詳詳細細。

後來,曾國藩又在此基礎上,發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雙,腌菜一壇」,曾家的讀書人「每月要習字三千,作文兩篇;每日讀古文一篇,三日讀熟一篇;每日讀史三千字,十日讀熟一篇」。

星岡公持家,講究的是魚兒樂、豬兒歡;柳擺頭、楊婆娑;男耕女織。曾國藩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強調,男兒要識文斷字,不求輩輩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