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國藩拒見家鄉官員 第四十七節 老友訴苦

劉蓉和羅澤南都是縣學生,與曾國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曾國藩進京前,常與左宗棠,羅、劉二位在一起切磋學問,被人稱做湘水四君子。

羅澤南,字仲岳,號羅山,比曾國藩大一歲。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比曾國藩小五歲。羅澤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國藩一見羅、劉二位,急忙站起身。羅澤南卻搶前一步見禮,笑著說道:「滌生,我和孟容早就來了,一直在澄侯的書房裡喝茶。張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見你了。」

曾國藩呸一口道:「這是曾家,又不是縣衙,怕他怎的?」

劉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讓他污了臉面!」

下人捧出茶來,幾個人重新落座。

曾國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總見皇上,就不能奏他張也幾本?張也這幾年,可把湘鄉糟蹋慘了!羅大哥有一回都看不過了,寫了個狀子遞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門收都沒敢收!聽說,張也年年都打發人往京里送銀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國藩介面道:「我還忘了問,劉向東是幾時放的知府?」

劉蓉道:「時間不長,好像半年前的事。聽說,你這個同年,這幾年在湖南可是不太得意啊。這個署任,還是撫院看他可憐,有心照顧他的!」

羅澤南道:「滌生啊,劉向東是個好人哪!你該去看看他才對。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頂轎子抬到知府衙門了!」

曾國藩忙問曾國潢:「羅山不說我倒忘了。沒著人通知季高嗎?」

曾國潢道:「怎敢不知會他。他家人說是出外訪友了,肯定沒回來,要不早蹽來了!全湖南都知道你們倆最好,不知會別人,敢不知會他?你們四個到一起,那叫湘水四君子呢!」

曾國潢話沒說完,羅澤南與劉蓉已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說,我應該到知府衙門去會會向東,可我是奔喪回籍。按大清律例,奔喪回籍是不準驚動地方的,想那劉太守也能體諒我的苦衷。」

「行了!」劉蓉擺擺手,道,「快不要提什麼大清律例!前年,你們曾家的老親家、南庄的蕭家,就因為絕產沒交上漕糧,讓衙門給關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國藩心下生疑,忙問國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並沒有收湖南的漕糧啊!還給三湘撥了三百萬擔的紅薯和五十萬兩白銀呢!爹寫信怎麼沒有說?」

曾國潢長嘆一口氣道:「因為我家的漕糧地丁是免了的,何況你每次來信都叮囑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讓爹出面,怕遭非議。」語氣里明顯透著不滿。

羅澤南這時道:「滌生,不是我說你,就因為你當這個破京官,不光澄侯哥幾個不能伸腰,連我們這幾個窮秀才也跟著受氣!總怕帶累你跟著落個縱容族親好友欺壓地方的名聲。沒你這個京官,他張也還真有些忌憚。我們幾個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個!」

劉蓉忙道:「行啦,大翰林難得回來一次,我們還是說點好聽的吧。滌生啊,張也是鬧得太不像樣了,我怕劉向東跟著受牽累呀!要麼讓你這個同年離開,要麼想個策略,把張也扳下來。」

大家正談得興起,曾國荃這時走進來道:「時候不早了,羅相公和劉相公都在這歇吧。睡處已經收拾好了。」

羅、劉二位這才想起曾國藩已經忙累了好多天,從進家就沒有好好地歇過一晚,於是趕緊起身告退,約好明天再來。

曾國藩送到「進士第」方止住腳步,又再三叮嚀,不可失約。

送走友人後,曾國藩就直接進了祖父的卧房,見父親和二叔都在這裡。

曾星岡一見長孫進來,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邊坐下,口口聲聲說:「這幾日可把寬一累壞了,今晚得早點歇。」手卻只是不放。

曾國藩知道祖父不想讓自己離開,就道:「老祖宗,寬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這歇了。」

曾星岡口裡說著「那哪成,回來這幾日還沒和紀澤娘幾個說說話呢」,卻已經下床張羅著給孫子支床拿鋪蓋了。

曾麟書道:「爹,寬一今晚想陪您,就讓他陪您吧。和紀澤娘啥時辰都能說話。」星岡公樂得眉開眼笑。當夜,曾國藩宿在祖父的房裡,爺倆足足講了大半夜話。

曾國藩剛用過早飯,一頂藍呢大轎便停在曾家的門前。劉向東身著便服,邁著四方步,迎面走過來。曾國藩跨前挽住劉向東的手,也顧不得施禮,幾步便擁進書房。

進了書房,劉向東把手拚命掙出來,先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才深施一禮道:「下官給曾大人請安。下官見過曾大人。下官看望來遲,望大人恕罪!」

曾國藩愣了許久,這才道:「本京堂面前站著的,可是出身兩榜的劉向東?」

劉向東施禮答道:「正是下官。」

曾國藩急道:「既然你是劉向東,如何連你的老同年曾滌生都不認識了?」

劉向東嚴肅地回答:「曾滌生是滿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下官不敢放肆,請大人見諒!」

曾國藩邊笑邊對著劉向東的肩頭拍了一掌道:「你快給我變回庶吉士時的劉向東!你只准叫我滌生,不準稱我大人,否則我就讓人把你轟出門去!」

劉向東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頭,下官卻不敢拍大人的肩頭。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聽命就是了,何必非要往外轟下官呢?」

曾國藩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讓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書看起來,不再理他。劉向東一個人坐著,臉一陣白,一陣紅,囁嚅了許久,才道出一句:「滌生,我早該來看你,可我怕傳到撫院那裡,落個勾結京官的壞名聲。滌生,你還生我的氣嗎?」

曾國藩放下書,用手指著劉向東的鼻子道:「向東啊向東,你當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幾年不見,你變得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劉向東長嘆一口氣道:「滌生啊,不要說你,有時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了!這幾年,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說著說著竟落下淚來。

劉向東籍隸湖北,是曾國藩的會試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過庶吉士。期滿引見被分發到湖南後,署過一任知縣,一任州同①,然後就再不得缺。儘管已是正五品同知銜,幾年下來還是窮得叮噹響。兒子已經老大,卻單獨請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開外的一個私館和人伙著讀書。

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調劑他個缺分救濟救濟他,他又一兩銀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撫院又是最認錢的。多虧新來的撫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還是一個縣的。接印之後,一見他這個樣子,便存了同鄉憐同鄉的念頭。碰巧,衡州府知府進京過班引見。撫院當下便知會藩台,讓他去署理衡州府這個缺分,總算給了他口飯吃,不久又把長沙府調劑給他。劉向東做官還算清廉,只是膽子有些小,到長沙府已近半年,雖沒對百姓做出過什麼大好事,但也沒有讓人唾罵的劣跡,官聲尚可。

最近聽說,他的同鄉撫院要調別省去做巡撫。新撫院來後還不知他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經擔驚受怕了好些天。

聽完劉向東的敘述,曾國藩沉默了許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這樣難!」

劉向東道:「我大清歷來官多缺少,就是京師,候補的官員還少嗎?滌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這樣一帆風順的官員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沒有好缺分,你就甭想撈銀子。沒有銀子,你就不能有憲恩。反過來說,沒有憲恩,你又怎麼能有好缺分呢?咋做都難哪!」

曾國藩忽然道:「向東,張也這官做得倒是挺滋潤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劉向東搶著道:「湖南有幾個張也呀?出道就是錢穀典史,一任下來,五十萬兩的出息呀!湖南幾任的巡撫,哪任不是千里為官只為錢哪!張也大把地往外甩銀子,憲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沒有幾個像張也這樣的官,巡撫靠啥呀?所以說,像張也這樣的官,不管哪個省,不管朝里有沒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劉向東滔滔不絕地大講官經,曾國藩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曾國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回頭沖外面喊:「告訴廚下,午間豆腐飯擺在書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敘一敘。」

曾國藩明著是留劉向東吃飯,實是告訴家人,知府大人來了。湖南鄉間把居喪期間的招待飯稱作豆腐飯或白飯。

果然不久,曾麟書帶著曾國潢哥幾個依次進書房與劉向東見禮。劉向東與曾麟書原本是認識的。劉向東剛分發湖南時,曾特意向撫院告假到湘鄉看望過曾麟書。曾麟書一走進來,劉向東一眼便認出來,急忙離座問安。

曾國藩把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曾國葆依次介紹給向東認識。

禮過,大家剛剛坐下,羅澤南同著劉蓉又走進來。曾國藩又是一番介紹。羅澤南向劉向東抱拳施禮道:「學生昨日還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