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曾國藩拒見家鄉官員 第四十四節 與左宗棠暢談

這日,京師無風,萬里無雲,一個十分難得的好天氣。

一個六十幾歲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帶著四個隨從,都是短打扮的那種,優哉游哉地踱進城東的一家百貨商號。見有生意,老掌柜急忙從櫃檯里迎將出來,兩手一抱拳,熟人般說:「爺,您老可有一段時間沒來敝號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貨?」又回頭喊夥計:「爺來了還不泡茶!這樣慢待爺,生意還咋做!」

老者先在這家商號的貨架上環視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漢白玉上,於是靜靜地問:「這可是正宗雲南漢白玉?多少錢一方?」

老掌柜忙伸手去拂漢白玉上的灰,道:「您老看這紋路,這可不是一般的貨,是正宗的雲南貨!全京城找不出二樣這般好的貨。您老要它,敝號正常的賣價是二百二十兩銀子不講價的,您老是熟客,就按二百一方算吧,我賠在朋友的身上,值!」

老者不言語,只管用眼睛瞧那漢白玉。

「一百八十兩?」老掌柜自己降價。

老者仍不語。

「一百五十兩!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隨後又補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廟,用的就是敝號的漢白玉喲。小老兒敢說,質量能超過敝號的沒有,滿京城您打聽,誰不知道咱的貨是最好的!您老還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櫃檯里,喪氣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語。

老者一言不發地走出商號,又前呼後擁地向另一家商號走去。

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喬裝打扮後的當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長順。道光帝念他功夫好,儘管分在奕身邊使用,但應急的時候,還是要傳他過來。

又過了十幾日,曾國藩的身子因為染了秋氣,皮癬又有發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嚴重的了。於是就依老例,向侍讀學士趙楫請假,想在家裡躺幾天。

那趙楫一聽這話,頓時便把眼睛睜圓開來,申斥道:「曾國藩,你才被降職幾日就要請假?你這樣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請假,本官不準,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與本官打麻雀的時候,還一再誇獎你是大清官員的榜樣呢,怎麼不禁誇呢?」

曾國藩無緣無故地挨了一頓搶白,口裡連說了幾個「大人教訓的是」,便怏怏地退出來,不知如何是好。

趙楫也是漢官,進身比曾國藩早一年,就因為老父親進京曾國藩沒有到場,四川鄉試偏偏又做了曾國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於懷。人前人後,沒少講「曾國藩是靠著穆中堂的柱子爬上來的,曾國藩就是一條滿人貴族的狗」這樣的話。為避嫌,不是穆彰阿著人來請,曾國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門了。所以,曾國藩降職以來,一有機會,他就要訓斥幾句。黃子壽、梅曾亮幾次要同趙楫理論,都被曾國藩攔住了。文慶是賞識曾國藩的,見趙楫處處壓制曾國藩,幾次想說上幾句公道話,後見曾國藩沒事人一般,加之曾、趙同為漢人,自己一個滿人,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也就把這念頭丟開了。

趙楫依然我行我素,專和曾國藩作對,和其他官員倒蠻處得來。

曾國藩請假不成,只好硬咬著牙回到公事房,卻突然發現案上擺著一份剛剛送到的吏部咨文:

「奉聖諭,據都察院左都御史勞仁奏稱: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廟修繕一節,大肆侵吞庫銀。經查實,著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職分,降三級調奉天府使用。所吞庫銀,悉數歸還,財產抄一半入庫,罰薪三年。又諭: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對匡正侵吞庫銀一事隱匿不報,著由吏部斥責,並停俸三個月,以儆效尤。」

曾國藩讀完這份咨文,病痛頓時減退。

轉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聖諭,據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稱: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居京以來,一貫以結交滿大臣為恥,尤其修繕文廟期間,更是專權跋扈、辦事糊塗云云。經查實,實系妄奏。著即日起,曾國藩開脫所有處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國藩立時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讀學士趙楫的頂頭上司。

當日午後,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員都來叩見,獨趙楫請假。

曾國藩告假一月,住進了報國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侍衛,翰林院專撥了一名侍衛侍候在曾國藩左右。報國寺因為地處京師,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員來此小住休養,閑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識得曾國藩的,選了個乾淨的房子開了鎖,跟來的侍衛就打掃房子往裡搬行李。

曾國藩略歇了歇,就讓小和尚前面引路去會方丈。

方丈此時正和人談得火熱,曾國藩路過窗下時,覺著屋裡客人的笑聲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裡和方丈打問訊時,卻一下子愣在那裡。你道這和方丈談得火熱的人是誰?就是他的鄉試同年,湖南湘陰舉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國藩一歲,平生最喜的是與讀書人談論兵書戰策。一部《三國》被他讀到滾瓜爛熟,諸葛孔明的一部《將苑》,更讓他如醉如痴,隨你點出哪章哪節,都能對答如流,彷彿自己作的一般。湖南舉子見他愛讀兵書勝過八股,就戲稱他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號,專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為人題匾作聯時都要蓋上「今亮」的印記,自稱當今諸葛亮也。

曾國藩一見左宗棠,先大喝一聲:「好你個左季高!」然後才道:「幾時到的?」

左宗棠也不施禮,就大著嗓門道:「滌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學你參加明年會試的,給祖宗掙個大功名。哪知一進這皇城,又是頭暈又是發燒,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去府上呢?只能先來老神仙處逍遙幾日,然後再去請教三五股。哎!滌生啊,我一進京就在客棧里知曉你已由四品官降為七品官,究竟是為哪般事體?我看這大清的皇上也實在夠難侍候的了,何必非吃這碗飯不可呢?倒不如你開缺,我也不考這三五股了,我們兄弟合開個書院,你專講三五股,我專講兵書戰策,豈不是好?」

「阿彌陀佛!」一真長老笑著打斷左宗棠的話,「曾大人進到禪房,前後只說了兩句話,可左孝廉,卻已經一口氣說了幾十句了。剛才聽季高說大人被降了職,該不是與人有了什麼過節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後還要靠大人提攜呢。左三官人,老衲說的可是實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滌生的天地,要是趕上烽火連三月,哼!可就說不准誰是人傑了!滌生,季高不是戲言吧?」

「當然!」曾國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諸葛孔明,怕將來連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飯哩!」

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左孔明竟然這老臉硬不肯紅一下。

當夜,一真長老在禪房擺了桌製作精細的素席。三個人又暢談了半夜。第二天,曾國藩讓一真長老給換了間大一點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飲食、起居、談話,果然方便了許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個拘謹的人,魚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國藩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發跟來的差官進城買一些新鮮的魚、新殺的豬羊肉,偷偷在房裡背著一真長老煮了給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說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國藩談論最多的話題還是兵書戰策,空閑下來,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劍,說是太極劍法,是張三丰開創的。曾國藩知道這左老三於武學是一竅不通的,就跟著去看了一次,卻哪裡是什麼張三丰劍法,倒像是左三豐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請曾國藩評點。曾國藩細細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卻和八股的體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聖人立言的,左宗棠這篇卻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說科舉原本是為了選拔人才,拘於一種文體,優秀人才如何才能脫穎而出?論說得相當刻薄,最後的結論是「八股誤國」。

曾國藩把筆飽蘸了墨,很想寫上幾句殺殺這左大狂人的傲氣,卻又無從評起,最後還是放下筆,不著一字。

但曾國藩已知道,明年的會試,這左今亮是無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學,天文地理,說得透徹,兵書戰策,論得精闢,這樣的一個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滾瓜爛熟;已經連續進京三次會試,均名落孫山,牢騷於是也就越發地盛。

這次進京,左宗棠發誓似地對曾國藩發牢騷,如果明年再超不過孫山,他這一生是再不會進京會什麼試了,也就絕了入仕的念頭。

曾國藩對今亮的話不置一詞,但心裡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舉入仕,今生怕是無望了。卻又不好說出。想起在長沙嶽麓書院的時候,曾國藩與左宗棠的意見也常常相左;曾國藩的少言寡語與木訥倒常使氣盛的左宗棠多數的時候無法囂張,竟致常常理虧。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於是處得較融洽。其他舉子則對老左的狂態不屑一顧,有人乾脆叫他左瘋子。

湖南學政劉向基曾評論曾國藩說:「曾滌生能容得左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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