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差途中順手端掉貪官 第十六節 凡有一技之長者,都不敢輕視

到了河南開封府,曾國藩決定逗留幾天。

開封府,俗稱東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趙匡胤的發祥地,又是戰國魏,五代梁、晉、漢、周,金以及後金的都城,有七朝故都之稱。名山勝寺不僅頗為壯觀,古迹寶剎也很有幾處。僅就相國寺、龍亭翰園的碑林、禹王塔,就是曾國藩早就心馳神往的所在。曾國藩不來則已,既來了這裡,安肯就走?這是天下讀書人的通病。

但長順和台庄卻獨對這裡的風味小吃、風塵中的煙花女子感興趣。

兩個人陪曾國藩只遊了一天龍亭翰園的碑林,見曾國藩又是拓又是摹,忙得不亦樂乎,午飯都忘了吃,兩個人就真真膩煩透了。回到客棧,台庄私下裡和長順嘟囔:「真搞不懂這個翰林公,一塊石頭板子,能摸出個鳥來!成天價寫,與其這樣……」

長順被吵煩了,只好向曾國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庄個渾球,他讓卑職給揍了,現在哭呢!」這話一出口,倒把曾國藩嚇了一跳:「長侍衛,這怎麼行?為的哪般要如此懲罰台侍衛?」

長順故作氣憤地說道:「大人,台庄這個渾球,他說跟著大人看風景,一見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說,氣不氣人!卑職就替大人懲罰他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瞎說!」

曾國藩忽然一笑:「長侍衛,你見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

長順忙道:「回大人的話,其實,卑職見了山神像也……但肅大人讓我等保護大人的安全,我們必須聽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著,您說是不是?」

曾國藩知道長順和台庄想單獨玩幾天,就順水推舟道:「長侍衛呀,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明天呢單獨逛相國寺,你們兩個結夥開開心心玩一天,晚上我們再在客棧會齊。」

「那怎麼行呢?」長順很認真地說,「肅大人要是知道了會怪罪下來的呀!」

曾國藩道:「肅大人是讓兩位保護我,但也沒說不可以單獨行動呀?何況,還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俗語呢!」

長順當天晚上喜得買了好肥的三個豬蹄子請曾國藩,台庄也高興地花了銀子熏了兩隻驢耳朵湊熱鬧。

天亮後,長順、台庄便起了床,早飯也沒用,只向曾國藩請了聲安,便飛也似地離了客棧,眼望著奔煙花柳巷而去。

曾國藩暗道一聲,大內侍衛尚且如此,綠營官兵又當如何!獨自吃完早餐,曾國藩攜上幾兩銀子也出了門。初夏的開封,已是出奇地熱。曾國藩搖著竹骨扇,一邊看街景,一邊向相國寺踱去。開封的人口雖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織,很有個老古城的樣子。

曾國藩走走停停,午時才趕到相國寺,人卻是愈發地多了。

山門左邊,一溜二十幾位玩把式賣藝的在叫場子,圍的人雖不多,叫得卻挺歡;山門右邊,則被賣膏藥、字畫的人佔據著;右邊再遠一些,就是測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著一塊紅布,不聲不響地做釣魚狀。

曾國藩沿著山門右邊一路看過去,三十幾處膏藥攤子,擺得花里胡哨,治各種病的膏藥都有,獨沒有治癬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掛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攤子,待曾國藩把癥狀一說,那守攤兒的先就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兒;趁著曾國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語。曾國藩無奈地長嘆一聲,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畫來。

賣字畫的也參差不齊,有的技法相當不錯,風光能看出遠近,鳥獸能看見絨毛。有的就明顯是初學者,也畫蟲,也畫魚,卻又畫得蟲不是蟲魚不是魚,一問,說是夷人畫法。其中有個攤子,掛著一幅四尺中堂,畫的明明是只貓,下面落款卻是「虎嘯山峰」四字。

曾國藩見攤主五十幾歲的樣子,梳著根細小焦黃的辮子,滿臉刻著藏污納垢的皺紋,兩個睜不開的小眼睛,下面吊著個紅得發紫的大鼻頭兒,一顆上翹的牙齒突出唇外,周圍是幾縷打捲兒的褐色鬍子,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長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沒有系,癟癟的前胸袒露在外面,髒兮兮的。曾國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樣子,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也有道理呀!讀書人讀到這種程度,已是十分可憐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務些實際,糊口尤其難!可不就是百無一用嗎?!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攤主誇口道:「這是預交了銀子的,給錢也不能賣,再畫可也。俺們讀書人最講究誠信二字,一兩銀子畫一幅,便宜著呢!」

曾國藩看了半天,笑問一句:「老大真能逗,這畫上的明明是貓,咋能叫『虎嘯山峰』呢?」

攤主眯起眼睛看曾國藩好半天,才辨認出說話的人下巴長著鬍子,還戴著頂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對三角眼,長得棱是稜角是角,咋看咋不像個好人。

攤主先用鼻子哼一聲,許久才不屑地說:「不是跟客官誇口,別看俺沒見過虎,可俺照著貓就能畫出虎!這是祖傳的呢,畫了三代,還沒誰敢說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說成貓,啥眼神兒呢!」

自稱讀書人的攤主一口氣派了曾國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國藩哭笑不得;其他的看客也被他逗得亂笑一氣。曾國藩私下揣度:「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會畫虎敢吃街頭這碗飯?!還說是預交了訂金的,鬼才信。看樣子,『俺們讀書人』四個字也當不得真。」

曾國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腳軟肚子疼,挨挨擠擠,來到一個專門現畫現賣梅花的攤子前,駐足觀瞧起來。引起曾國藩注意的並不是梅花畫得如何好,而是守畫攤的年輕人。那人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梳著根粗粗的大辮子,短打扮,皂布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個慣闖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腳下還放著一套用油氈布包著的古書,雖很珍惜,分明也要賣。

曾國藩蹲下身子,把那古書打開一看,卻是《公瑾水戰法》。

曾國藩大略翻了翻,講的全是三國東吳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戰之法,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曾國藩愈發奇怪了,站起身沖那漢子拱一拱手:「在下冒昧地問一句,《公瑾水戰法》是難得的私家珍藏本,不會很多,為什麼要賣呢?」

那漢子看了曾國藩一眼,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不瞞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陽渣江人,外出訪友不慎失盜,流落在此。此書乃祖傳之物,有識得貨的換個盤纏而已。」聽口氣,倒像個讀書人,也不知是練攤兒的人放出的手段,還是在講真話,讓人聽起來實誠。

凡有一技之長的人,曾國藩都不敢輕視。他扯過一條閑凳子,同那漢子一齊坐下,和顏悅色問道:「談了許久,尚沒問仁兄尊姓大名,訪友如何還帶著書?」

漢子抱拳道:「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過合肥縣梁園巡檢,離任後得癆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敗似一日,所幸還留有幾畝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書乃家父所傳,在下常帶在身邊,為的是隨時翻看。」

曾國藩又問:「可曾進學?」

彭玉麟臉一紅,訥訥道:「原先倒也中了個秀才。只因玉麟脾氣不好,得罪了教諭,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國藩重新拿起那本書問:「仁兄想必已把這套《公瑾水戰法》爛熟於心了。」

彭玉麟答:「閑時倒是常常翻閱,多少知道一些,爛熟於心不敢當。聽仁兄談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問一句,仁兄在何處當差?聽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鄉親吧?」

曾國藩將書放回原處,雙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國藩,正是湘鄉荷葉塘人,現在京師翰林院當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鄉試。」

「失禮失禮!」一句話說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邊行大禮一邊道,「原來是曾大人,聞名久矣!請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兩個人你謙我讓,惹得兩邊的人都往這邊看。

曾國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講話,市面忽然起了騷動,很多人都向一個字畫攤子圍攏過去,其他守攤的人也都伸長脖頸觀望。曾國藩與彭玉麟也跟著站起來。

「好像什麼人在爭吵。」曾國藩悄聲說。

「這兩天總這樣,沒生意,光看熱鬧了。」彭玉麟答。顯然,他已在此處蹲了兩天。

已有守攤的人開始往熱鬧處擠。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來。」便隨手拾起書揣進懷裡,一步一步地靠過去。

曾國藩見彭玉麟把書揣進懷裡,臉上不覺一紅。

曾國藩本是個喜靜不喜鬧的人,見彭玉麟往前湊,有心想說一兩句阻止的話,又礙於初次見面,何況彭玉麟對自己還存著戒心,有些話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著走過去。

擠進人群,彷彿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處,兩個人就相視一笑。再一看爭吵的人,卻正是把虎畫作貓樣的手藝人正陪著小心挨一個綠營把總①的訓斥。

聽了一會兒,曾國藩才聽清原委:原來是把總提前交了銀子讓畫匠畫只鎮宅虎,畫匠竟給畫成了貓樣。把總讓畫匠賠一兩銀子,畫匠卻只想把預收的銀子退回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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