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差途中順手端掉貪官 第十三節 平原縣裡探風聲

一頂小轎和兩騎人馬出了京城。

馬上的人一高一矮,一副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內四品二等侍衛長順,滿洲鑲藍旗人,愛新覺羅氏,矮的是大內五品三等侍衛耶和那拉台庄,正紅旗人。兩個人都是三等輔國將軍、散秩大臣肅順的部下。轎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國藩,只見他一身的商人打扮。

曾國藩不會騎馬,動身前,長順只好到街上給他雇轎子。大街上隨處都是仨一堆倆一夥的閑轎子,轎夫們湊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閑聊、等生意。

長順大踏步走過去,拽過兩個身強體壯的漢子,也不討價還價,張口便許以二十兩的紋銀抬到漢口,把兩個漢子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因為他們走一趟漢口,累得臭死,最多時才能掙到八兩的腳錢。如今的腳錢更是稀爛賤,連六兩都賺不到。長順一張口就是二十兩,竟把兩個人嚇得好半天不敢搭腔,以為是逗悶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來找茬兒。長順性子急,又連著問了兩個轎子,都沒人敢言語,全歪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笑,有的竟然抬起轎子就走。

長順只得低著頭怏怏地回到曾府,對曾國藩道:「大人哪,卑職出二十兩銀子都叫不到轎子。」曾國藩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知道是長順出的腳錢把人嚇走了。他也不當下說破,只管打發周升去街上喊轎子。

一刻光景,周升還真叫來了轎子。長順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大門口果然停著頂小轎,兩個轎夫正在上下忙活著擦轎呢。長順心道:「莫不是花三十兩吧?」便好奇地說:「爺可是慣走江湖的,你要敢訛咱爺們兒,小心狗腿!」

一個略胖些的轎夫忙住手道:「爺,您老既慣走江湖就該知道,現在走一趟漢口,滿京城都是六兩銀子管吃住。可剛才那位爺,六兩銀子死活不管俺倆吃住,俺倆扣掉吃住,等於只有四兩的余頭。爺,您老還說俺訛人嗎?」

直到長順把曾國藩扶上轎,他心裡還在納悶:「六兩能雇著轎子,二十兩咋就雇不到轎子呢?看樣子,錢多真能咬手!」

走了兩日,一行人才進保定城,長順、台庄已和曾國藩混得相當熟了。兩個人對曾國藩不僅恭敬,幾乎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反駁。

曾國藩心想:「大概是皇上對他們有話。」想到這兒,他的一顆心便徹底放下了。

「長侍衛,」曾國藩突然拉開轎簾說:「找一家乾淨的客棧,我們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長順、台庄自無話說。轎夫們便抬著曾國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尋覓客棧。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級再小也可稱大人、老爺,侍衛品級再大,也不能稱作大人,只能稱侍衛,就像品級再大的太監也只能自稱奴才、外人尊稱一聲公公那樣。等級是極其森嚴的,無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團一夥的大多都露宿在街頭或小門小戶的屋檐下。保定府衙門口設的救災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鍋里好像還有熱氣在冒,彷彿剛剛施過粥。

看著眼前這情景,曾國藩的眼圈漸漸地紅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萬端。

旻寧這皇帝當得難哪,從親政開始,全國各省就輪番乾旱,今年尤甚,乾旱面積達八個省份。不怪老百姓都傳說,旻寧是火龍轉世,旻寧在位大旱不止。看這幾年的光景,真沖這話來了。曾國藩心裡犯嘀咕:「難道旻寧真像百姓說的,是火龍轉世?」

當天晚上,曾國藩一行五人住在保定府「福」字型大小客棧。

保定是直隸總督治所。直隸因為有拱衛京都之責,總督一職多由滿大臣擔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漢人擔任直隸總督的。所以,直隸的事情,幾乎都是皇上親自過問,沒有哪個漢人敢染指。曾國藩知曉個中利害,所以在直隸除了晚上歇息幾乎沒有停留,只管一路往前趕,風景也顧不得看。

二十天後,總算出了直隸,進入山東地面。這才放慢腳程,一路走一路觀光。

山東無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莊挨得都很近,有時兩個村子只隔著一條窄路,一到飯口,滿天都是炊煙和紅薯、芋頭味兒。懶懶走動的人群也都破衣爛衫,有流民,也有齜著一口黃板牙的當地人。庄與庄的銜接處,總有懷抱粗的大槐樹或大柳樹亭亭立著,也分不清是哪個庄的,更不知是村頭還是村尾。槐樹或柳樹的下面,偶爾有人擺上幾張桌,向過往的行人賣上幾碗茶水,收幾文辛苦錢,倒是方便得很。

曾國藩看時辰離晌午尚早,碰巧路邊正有個茶攤兒,便用腳跺了跺轎板,吩咐一聲落轎,想喝碗茶水歇歇腳再趕路。長順和台庄先扶曾國藩坐下後,兩個人便繞到轎子的後面去嘩嘩地解手,轎夫們則掏出毛巾喘息著擦汗。

曾國藩見守茶攤兒的是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家,都有七十歲的樣子。老丈光著個瘦骨嶙峋的脊樑,脊樑上搭著個分不清顏色的舊毛巾,一瘸一拐地一字斟滿五碗水,口裡說著「慢飲」,又忙著去抹另外一張茶桌。老婆婆頭上扎條烏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邊用手拉風匣,一邊往灶里添煤火。可能是煤里的泥摻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湊到灶口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頭一臉。老婆婆抬起頭,曾國藩見她的眼裡滿是淚水,多半是被煙嗆的。

兩個轎夫已把毛巾掖進腰裡,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嚕咕嚕地喝,長順和台庄這時也一邊系腰帶一邊坐下來。長順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皺眉道:「哎?可有大棗什麼的?」顯然是在對老丈講話。

老丈猶猶豫豫道:「公子啊,棗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貴些,要兩個大錢一斤。」

台庄一聽,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往桌上一扔,道:「照這些銀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銀子,只掂一掂,便彷彿燙手似地又放回原處,尷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兒沒有這麼多棗子啊!」

長順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嘆口氣,面有難色:「小老兒找不開銀子啊!」

台庄笑道:「你先把棗子拿出來呀!咱也沒讓你找銀子啊。」

老丈這才哆哆嗦嗦地從一張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棗子,打開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銀子卻沒有動,只是拿眼望了又望。五個人的面前眨眼工夫便堆起一座棗山。

曾國藩笑道:「老人家,夠了夠了。銀子您老就收起來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聲,邊收銀子邊說:「小老兒也就腆著臉收了!看幾位爺的闊綽勁兒,敢則是前頭縣衙的人吧?」曾國藩剝了個棗子填進嘴裡,邊嚼邊問:「老人家,這是哪裡地面哪?縣衙的人常來嗎?」

老丈答:「俺這裡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關。俺這鄉下,青黃不接的時節,又不年不節,縣衙的人來幹嗎呀?小老兒是看幾位闊綽,隨便說說罷咧,是當不得真的。」

長順一聽前面十里就是城關,便放下棗子對曾國藩道:「老爺,咱們還是往前趕趕吧。在城關,吃食也多些。」

曾國藩笑一笑,知道長順對這窮鄉僻壤不太感興趣,也只得隨手抓了兩把棗子放進轎里,口裡說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轎前行。

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前面果然遙見一座城樓,城牆雖然有些破舊,城樓上方的「平原」二字卻煞是醒目。轎夫腳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過冷冷清清的城門。

曾國藩在轎里奇怪地想:「午時未到,正應該是人多的時候,進城的人怎麼這麼少呢?」

平原縣是個古縣,雖然人口不多,名氣卻很大,據說大漢皇叔劉玄德就曾做過這裡的縣令,三千歲張翼德還在這裡鞭撻過督郵。

曾國藩走到這裡原本是午時,本不該歇腳的,但一行五人從縣衙門前經過時,曾國藩聽說這是縣衙門,就挑起轎簾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來。他發現寬敞的縣衙門前,不僅看不到告狀喊冤的人,連衙役們也影兒都沒有一個。

曾國藩讓落下轎子,走出來,看了半天,和他相對的只是門兩側蹲著的兩頭石獅子。

眾所周知,大清從嘉慶末年就進入了不太平時期,打官司告狀的人也越來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門口每天都是人滿為患。像平原縣的情景,怎能不讓人奇怪呢?

「老爺,」長順已這樣稱呼曾國藩多日了,「咱趕路吧!一個破衙門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曾國藩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轎,但卻對長順道:「長管家呀,我們就在平原歇吧。」長順現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國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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